字:
关灯 护眼

良臣不负

说完,他端着饭菜,径直去找不吃不喝的冯敏之,留下身后震惊的青奴愣站许久,忽然一声凄厉,掩面恸哭:“大人,我家大人……”

可怜的冯大人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抱着骨灰坛子,叫心情甚好的孟灵修强行喂了几天的饭。

这一夜,青奴出门采办,整个冯府只剩下了孟灵修与冯敏之两个人,对,冯府就是这么穷酸,用孟灵修的话来说就是,穷酸到来个刺客都没几个下人能拦一下。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说刺客,刺客还真就来了。

秋叶飘零,晚风飒飒,当门被一脚踹开时,孟灵修与冯敏之正在抢夺那个骨灰坛子,两人齐齐抬头间,被门前那个满身杀气的黑衣人煞住了——

“受人钱财,与人泄恨,谁是前月判了盐商案的大理寺冯少卿?”

孟灵修张大了嘴,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我……们都不是!”

杀手冷冷一哼,剑锋如雪:“那就一起死吧!”

孟灵修背着冯敏之跃出窗外逃命时,她怀里还抱着那个骨灰坛子不肯撒手,孟灵修骂都懒得骂了,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当空发射。

耀眼的红光下,他脚步如飞,背着冯敏之穿梭入夜色中:“王府的人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再等等……我说,你能把那坛子扔了么,它硌得本王背疼!”

一路狂奔逃命,所幸今夜无星无月,杀手又对冯府地势不熟,竟让孟灵修在冯敏之的指引下,找到冯府的柴房,躲进了那隐秘的角落中。

黑暗里,两个人挤在一团,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身子都颤得厉害。

“王,王爷把我交出去吧,王爷千金之躯,不能有事。”

冯敏之抱紧骨灰坛,眸中已有泪光闪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杀手迟早会找到这,她不能连累他。

“交什么交,你是女的,本王是男的,要出去也是本王出去!”

孟灵修压低声音吼道,把冯敏之都一时震住,他胸膛起伏着,吃喝玩乐了一辈子,还真没遇到过这等凶险情势。

“妈的,王府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赶来……”

冷汗直流的祈祷中,却是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夜风敲窗,孟灵修与冯敏之同时抬头,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惊恐的模样。

“人活一世,死就死吧!”

孟灵修一声恨骂,忽然站起,吓得冯敏之赶紧拉住他,他回头,呼吸急促:“有句话本王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还不待冯敏之反应过来,孟灵修已经俯身欺近,一把按住她后脑勺,黑不隆冬地就吻了下去。

柔软的,甘甜的,馨香的,当日一语玩笑,却成今夜这梦寐以求的缠绵。

热血瞬间冲上冯敏之的头顶,她陷入一片昏昏沉沉中,直到孟灵修喘着气放开她,抵住她额头:“冯敏之,本王中意你,你给本王好好活下去!”

说完,起身跳出,衣袂带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不多时,外面夜色中便遥遥传来——

“来呀,本官在这呢,盐商案就是本官判的,本官执法公正严明,顶天立地,不惧任何宵小之徒……”

久久的,柴房黑暗角落的冯敏之,身子仍僵硬而无法动弹,她抱紧怀里的骨灰坛,埋下头,泪水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连心跳都浸湿了。

(六)

伤在左肩,王府的人再晚来一步,孟灵修那条胳膊便要废了。

修。

律法是抄不成了,冯敏之自觉地代起了笔,将书通通搬到了床边,一边抄一边照顾孟灵

孟灵修养伤养得乐不思蜀,在又多装了近半月后,终于被冯敏之拆穿。

那一天,冯敏之把药碗一顿,转身就要走人,却被孟灵修一把扣住了手腕。

“打鬼门关走了一趟后,本王想通了很多事,你想不想听?”

“不想听!”

床上的孟灵修扬眉一笑,用力一扯,冯敏之猝不及防,直接跌入了他怀中,“不想听也得听!”

有力的双臂紧紧圈住她,任凭她怎样挣扎也没用,当对抗好不容易停下来后,他温热的唇才贴在她耳畔,似叹了口气:

“敏之啊,人生匆匆数十载,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便该好好活着……你的景言,也不希望你这样执念深种,为他做一辈子未亡人吧?”

风拍窗棂,软声细语,字字诛心。

她却咬住唇:“你懂什么?臣乐意,臣……”

哽咽的喉头却是说不下去,泪水滑过脸颊,无声浸湿了相靠的肩头。

窗外鸟雀南飞,最后一片黄叶也随风飘落,留不住秋的脚步,却将迎来冬的清寒。

第二日,冯敏之将一沓墨迹未干的誊抄扔在床上,面色冷冷:“王爷的律法已经全部抄完,可以出府了。”

她几乎是连拖带推地将孟灵修赶出了府,门外早有王府的马车等候,孟灵修却不肯走,将冯府的大门拍得震天响。

“冯敏之,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你给本王开门,本王不走,本王还想再抄一套大梁律法……”

却不论说什么,那扇大门也纹丝未动,冯敏之背靠在门的另一边,眉眼无悲亦无喜,直到门外的孟灵修终于拍累了,无奈地抵着门,许久,低低一笑。

“你呀,又犟又硬,活得这么累,真让人……心疼。”

当脚步离去,马车渐行渐远,门那边终于归于沉寂后,冯敏之才一点点滑坐下来,水雾弥漫了双眸,一低头,砸在怀里的骨灰坛上,晶莹碎开……

当把自己关在大理寺的卷宗库中,连续十几日废寝忘食地办公后,冯敏之走出来时,不仅发现,皇城里竟然开始下第一场雪了,更是在前来接她的青奴口中,得知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孟灵修遭群臣弹劾,联名上书,被允帝连夜召进了宫中,现在还未出来。

而这场口诛笔伐的起因,竟不过是源于冯府遇刺一事,也不知哪里传出的风声,说那刺客是孟灵修所派,他害人不成反害己,一片添油加醋中,流言越传越离谱,已在街头巷尾演变成了“昭阳王爷积怨已久,买凶杀人”。

而这些,将自己关在卷宗库里的冯敏之,通通不知晓。

她素来刚正不阿,不结党不营私,在民间与朝堂都拥有不错的名声,这回人人都道孟灵修过分了,为她打抱不平,就如导火线一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态控都控制不住。

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在冯敏之未现身的这段时日,青奴默认了流言,替她表明了态度,彻底坐实了孟灵修的“恶行”。

那一日孟灵修来到冯府门前,反复求证后,在青奴的冷眼下,脚步踉跄,摇着头,长笑而去:“原来她真的……这般厌恶我。”

如今雪地里,得知这一切的冯敏之震惊得无法言语,颤抖的手打掉青奴撑来的伞:“你,你为何要颠倒黑白,这般陷害于他?”

雪花纷飞,薄唇紧抿的少年垂下头来:“青奴只是为大人不平,那王爷不是好人,说要负责,却又将大人伤成这样,大人将自己关着谁也不见,青奴实在看不下去了……”

冯敏之越听越荒唐,急迫间一跺脚:“错了错了,全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青奴愕然抬头,冯敏之却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拔腿就往宫中的方向跑去……

(七)

风雪呼啸,长空寂寂,冯敏之在宫门处,见到了扶着城墙一点点出来的孟灵修。

他双腿发颤,有鲜血自膝盖处漫出,在纷飞的白雪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

一路上冯敏之早有耳闻,据说允帝震怒,罚孟灵修在雪地中跪了一宿,两个膝盖都被冰渣子给割伤了。

如今两人遥遥对望,隔着风雪都瞧不清彼此的面目,却有热流一点点涌上冯敏之的眼眶。

她几乎是两步上前,开口便哽咽了喉头,当着孟灵修的面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却一直望着她,一声也未吭,她急了,便要冲入宫中:“我,我去同陛下说,还王爷一个清白……”

终于,那只手抓住了她,声音有些疲倦:“陛下盛怒中,谁也不见,你还是迟些时候再去吧。”

说完,他轻轻放开她,继续扶着城墙,一步步在雪地中行进着。

风吹衣袂,冯敏之傻了眼,想上前搀扶却又犹豫了下,扭头冲宫门的守卫道:“王爷的马车呢?怎么没人来接王爷?”

守卫面色为难:“陛下有令,从宫里回王府的一段路上,王爷不许坐马车,不许人搀扶,也不许王府的随从跟着……”

看来这回允帝是真的恼了,铁了心要给孟灵修一个教训。

冯敏之望向风雪里那道扶着城墙的背影,深吸口气,再不犹豫,上前俯身,不由分说地一把背起了孟灵修。

“你,你做什么?”

孟灵修猝不及防,在冯敏之背上挣扎起来,宫门的守卫也赶紧上前阻止,却被冯敏之回头一喝。

“敏之既非王府中人,陛下也没说不能背着王爷,是不是?”

守卫脚步一顿,张张嘴,有些无话可说。

孟灵修却是终于绷不住,埋在冯敏之脖颈里低低笑开,摇头叹道:“你呀你,果然精通律法,最擅钻这种字眼空子。”

那是一段比想象中还要长的路,沿途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一传十,十传百,指指点点间,竟连下朝的官员也驻足一旁,满脸愕然。

然而冯敏之却毫不在意,只是咬牙背紧孟灵修,一步一步地踏在雪地里。

人群里开始躁动,各般猜测误会:“这昭阳王爷竟然骑到了冯大人脖子上,简直欺人太甚,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着便有人要上前扯开孟灵修,却被冯敏之一声喝止:“莫动王爷!”

她喘着气,一扫围观众人,高声道:“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膝盖上的鲜血滴滴坠入雪地,瘦削的身子背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爷,一边艰难前行,一边大声澄清:

“王爷没有派人来刺杀本官,一切皆是蓄意诬陷,是王爷舍命相救,本官才能躲过一劫,王爷是冤枉的,不该枉受惩罚……”

青奴赶来时,大雪纷扬,所见便是那样一幅场景。

百姓自觉分站两道,血迹由中一路蜿蜒,长空之下,身穿鲜红官服的冯敏之,一边背紧孟灵修,一边同群情激昂的众人辩驳着——

“本官没有受人胁迫,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是,王爷行径是荒诞,却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并非一路人?浩浩皇土,谁规定的路?”

声声嘶哑回荡在长空下,风雪扑面,青奴眼眶一热,再顾不上许多,奔上前,撑开了怀里的伞。

冯敏之扭头望向泪光闪烁的少年,微眯了眼:“你来了。”

相视一笑,嫌隙尽泯,一切不言而喻。

遮住头顶一片天的伞下,三人无声默契,于风雪中同进退。

孟灵修直到这时,终于将头埋了下去,似笑似叹:“你这又是……何苦呢?”

冯敏之身子一顿,唇角微扬,清朗的眉目一如两年前皇宫初遇。

“王爷救过敏之一命,这回又因敏之而累,咱们,咱们……就当扯平了。”

孟灵修愣了愣,摇头低笑,许久,风中飘出一句——

“本王和冯少卿……可扯不平呀……”

(八)

后来孟灵修告诉冯敏之,百官的弹劾不算什么,他那皇帝侄儿真正震怒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一番对话。

“请陛下收回赐婚,臣早有心仪之人。”

“谁?”

“大理寺少卿,冯敏之。”

说这话时,王府里正在筹备一场大婚,孟灵修站在红彤彤的喜字下,笑嘻嘻地拉起冯敏之的手放在心口上。

“所以,敏之,你来抢婚吧,只要你来,本王就跟你走。”

冯敏之抽回手,低头闷闷道:“臣不会去做这种事的。”

他曾同她说过,可以帮她假死,重复女儿身,可她不愿意,她自觉于情上已辜负苏景言,再不愿于信仰上负他,她要一世为官,替他将那份清明理想延续下去。

可孟灵修却依旧不管不顾,如今布置的喜堂下,他凑近她,似玩笑,似认真:“若你不来,便只能看着本王自裁于新房了。”

心头一紧,她霍然抬首:“王爷不要这么幼稚了,行不行?”

“不行,本王高兴,本王任性,本王就要和冯少卿在一起!”

红烛摇曳下,四目相对,孟灵修再次拉起冯敏之的手放在心口上,眸中带笑,这回却是坚定地不容挣扎,一字一句。

“即便你一世为官,本王也不会放弃相守相依,不过就是个口诛笔伐,有悖伦常,本王有何惧?”

昭阳王爷大婚那夜,烟花漫天,皇城上下一片热闹。

却是在拜堂之际,一道身影如从天降,一声遥喝:“臣——”

众人齐齐望去,门口闯入的不是别人,正是气喘吁吁的大理寺少卿,冯敏之。

“——有事启奏王爷!”

一片哗然间,回首的孟灵修眸光一亮,松了准王妃的手,对上那道灯光尽头的身影。

他笑容得意,她眉眼无奈,一道烟花当空绽放,她终是深吸口气,眼一闭,飞奔上前,一把牵住了他抬起的那只手。

两道身影在夜色中奔跑,不管不顾,大风猎猎,拂过衣袂发梢。

似乎从未这样酣畅淋漓地放肆过,笑声飞过枝头,飞上夜空,飞得很远很远……

这场闹剧的直接后果便是,在第二日的漫天飞雪中,孟灵修与冯敏之两个人都被请进了宫。

没有人知道殿中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出来时,冯敏之眼眶都是红的,而孟灵修却揉着心窝,对着长空呼出一口白气,笑得龇牙咧嘴:“本王那侄儿下脚可真狠,估摸着胸口都踹淤青了……”

他回头,冲冯敏之挑挑眉,一字一句,轻柔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可是,多值啊,敏敏。”

水雾弥漫,模糊的视线中,冯敏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大殿中的一幕。

她的女儿身到底瞒不住了,盛怒的允帝一脚踹来时,却是孟灵修猛地拦在了她身前,死死抱住允帝不撒手。

他说:“陛下,冯少卿是臣的命,没了她臣便也没了命,臣长这么大还只爱过这么一个人……”

声声嘶哑中,允帝还欲再踹,却终究顿了顿,拂袖一吼:“滚!”

这一个“滚”字,便是天大的皇恩,孟灵修与冯敏之都心知肚明,此刻长空下久久相视,终是于漫天飞雪中,同时笑了。

一个笑得满眼泪光,一个笑得无赖依旧。

“本王说了,你一世为官,本王便一世相守,总之本王与冯少卿,这辈子都扯不平了……”

后记

今夕何夕,朝朝岁岁。

后来的许多年,冯敏之官位越来越高,争议也越来越大,龙椅上那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便装糊涂,照旧隔三差五与孟灵修约在王府里喝茶。

这日凉亭赏雪,两人负手而立,看上下一白,天地浩渺。

孟灵修把酒笑道:“他年论史,青宗卷上,你可知后人会如何写你?”

“大理寺冯敏之,离经叛道,有违伦常,尽毁一世英名。”

“你可甘心?”

“臣不甘心。”

“那你……”

“可臣不在乎。”

脱下官帽,冯敏之转过身,于风雪中与孟灵修四目相对,执手一笑。

“臣如今在乎的,只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