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说这多样化的选择中还有什么勾连,那就是每种旅馆的兴旺都和城市的境地有关。
旅馆之梦也是城市野心腾达的梦,这种梦境首先是故乡/异乡转换的社会学,它具体的建筑容器要感谢一种现代发明:
社会学和空间,两者须臾不可分离。
纽约的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旅馆,最初也是旅馆业大亨阿斯特家族的地产。
一开始不到五层,它不免仍是一座向欧洲上流社会致敬的纪念碑,虽然名为旅馆,威廉·沃尔多夫·阿斯特希望,它尽可能低调奢华,少点“典型旅馆的特点”。
经理博尔特却天才地瞄准了丑国人独具的优势:越大越好!
位于同一个街区的华尔道夫旅馆刚刚竣工,博尔特就开始说服这些不同产业的主人们把业务合并在一起。
所以,事实上它是两个旅馆的合体。
这种合并多亏了丑国大城市的独特建筑样式——摩天楼,它不全听艺术家的建议,只服从地产投机的逻辑。
此前芝加哥的礼堂大楼也是一座引人注目的酒店。
谁说电影院之类大空间一定要放在购物中心顶层?
在当年,这些旅馆房间就悬挂在跨度达到75米、高近30米的剧院的空洞之上。
即使在19世纪末的人看来,这种思路也是脑洞清奇。
然而,现代意义上的结构技术那时已相当成熟,有了电灯,建筑的尺寸再大内部也不至于全黑。
只要时尚风向让大规模的地产投资有利可图,工程师们就可随心所欲,建造出体量巨硕构造奇特的建筑。
不管你在这个体块内如何“雕凿”,哪怕像礼堂大楼那样挖出一个大洞,它的各个部分和功能之间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拼接。
至于是否抄袭欧洲建筑的外表,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剧院加酒店居然是恰到好处,于是,旅馆之中上演了一幕大戏,演出不止于舞台。
时髦的新女性在公众场合旁若无人地吸烟,只要宾客所至,音乐会、舞蹈、晚餐聚会和戏剧演出轮番上阵,“极尽都会生活奢华”。
后来,荷兰建筑师库哈斯在《癫狂的纽约》中写道:
“对那些在自己公寓里没有空间的人……对那些为自己家宅所拖累的人,无微不至的服务使得他们的精力从经营私人小宫殿的琐务之中摆脱出来。”
这就是丑国模式的“住家旅馆”的一次集中爆发,旅馆是“家”,不止于客房,有种为你所拥有的平静生活的幻觉。
同时它又允许你寻求一种安全感之外的社会娱乐——置身于人群之中,又不至于总为人群打扰。
高达40层的这座“古往今来最大的旅馆”本身是个矛盾体:
整个建筑像礼堂大楼的酒店部分那样是飘浮在钢铁柱子上的,下面,甚至还有一条整日隆隆运转不停的铁路线。
在空洞上头,那些装饰着堂·吉诃德故事场景壁画的烧烤屋,模仿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空间。
18层上的星光屋顶,暗示着佛罗里达热带风情的背景装饰、植物、花卉、粉红色火烈鸟……完全和脚下隧道里的黑暗世界无关。
在旅馆中,品味从英国巴斯尔顿公园拆除来的装饰元素的客人们,难以想象他们在此的生活背后的东西,都是一般人看不见的卸货坞、储藏室、清洁房、传送带、电梯……
旅馆的货梯就像外面的街道一样繁忙,其中一部大得足以将豪华轿车直送入铺着橡木地板的舞厅中央,举办一年一度的汽车展。
住客们印象最深的是旅馆似乎无所不能的用餐服务。
是一个巨大的厨房系统而不是某个大厨造就了这种服务,无数传送带、派送侍者和电话网络则直接支持着这种服务。
客人大可足不出户,生活在好像只有他一家人的小世界里。
建筑理论家们看到了其中革命性的成分。
当此时的欧洲还在用居住的碎片填补已有城市的缝隙,丑国人却在发明各种花样的“大”饭店,凭空编造着都市生活的白日梦:
“……繁多的私人或公共功能——舞会、宴会、展览、音乐会、剧院演出——所有这些都在自成天地的空间中,包括大厅、剧院、餐馆、衣帽间、舞池……”
库哈斯说,一座旅馆就是一个情节——工程师和设计师一同打造的严密的“神经机械学的世界”不断发明这样的故事。
在这部戏剧之中,通过旅馆这个转换仓,可以看到无名之辈如何一步步成为大都会人。
最早无论大小贫富,居住只能是私人的,“都市里的村庄”只是个体的拼贴,然后才产生了共享的都市“邻里”,从无到有,外乡人奠定了新城市里最基层的那些社会组织。
这以后,“套房”和“公寓”等等花色应运而生,互助公寓和复式公寓约定了更严密的经济逻辑、更复杂的社群需求。
但它们毕竟不是大旅馆。
差别在于,后者公共部分的设计要远大于现实需要,差旅人的拘谨难以解释旅馆里不必要的奢华,这些“多余”的部分,才是大都会里那些无穷无尽的幻想的来源:
住酒店的人并不认识,却“在一起孤独”。
然而,只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城市经济的最终推力,金色大门里的灯光也会照亮门外的人行道。
后来,1990年,格雷夫斯设计了迪斯尼酒店——就像没有多少人记得华尔道夫是谁设计的,严格说来格雷夫斯也不能算是这项目里最天才的建筑师,迪斯尼本人才是。
“乐园”是新旅馆的别名,也基于缔造了丑国大都会的那些建筑理念:
游客乐于坐着各种小火车穿行一个个电影布景,美梦已经持续了至少一天,现在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度过一晚。
人心的基础结构已经极其完善,诸如vr技术的诞生,更让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换场景,独创性的建筑或花样翻新的室内设计,只不过是最后的一手。
大多数现代人是定居,平凡的生活因此更迫切地需要能凝聚在非凡“场所”里的奇迹——只是每个人心目中的奇迹定位不同。
你至少应该在某个旅馆中住过一阵子,才有可能知道它貌似泛泛的墙纸后的故事。
比如在纽约的一个聚会上,一位女士介绍说她住在传奇中的“切尔西旅馆”,不谙此情的你表现得一头雾水,你必然会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失望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