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拾地里几颗粮食的人肩膀上挎着竹筐,他们的笑声在田间地头穿梭、随着轻风飘扬。
看着眼前的场景,顾小敏想起了她在坊子火车道拣煤渣的情景,那儿留下了她奔跑的脚印和泪……还有火车道旁边的那座红房子,还有红房子里住着的那个女人玉香儿,想起玉香儿顾小敏哭了。
她五岁时,亲生母亲与玉香儿先后离世,她的命运就从那个时候改变了。父亲虽然不再喝酒,也不再发火,变得沉闷。她很希望父亲高兴,后来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父亲也没有笑摸样,每天垂着头,在后母面前他没有了脾气,就像犯错误的小孩子。
正是后母的一个决定,让她做了许家舅老爷的丫鬟,在许家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许家人对她很好,尤其舅老爷,有好吃的都分给她。还有赵妈,赵妈把一手好针线活教给了她。
没想到她的命运多舛,她被杜蝎子和杜春儿父女俩坑害,落入了混星子手里,幸亏巴爷为人善良,保护她周详,让她没有被恶人欺凌。
城隍庙的日子虽然没有许家好,至少还能活着,她要好好活着,为了再见她爹一面,为了再见到二姐,为了见到未曾谋面的大姐,她必须活着,哪怕苟且偷生,她也要活到那一天。
抬头看去,农田里不仅有老人,还有孩子,一个个衣衫褴褛,有的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圆,紧紧盯着脚下;有的把一捆捆玉米秸背在背上,脸朝地,背朝天,拖着沉重的小脚丫,沿着村道渐渐远去。
他们远去的方向是一个村子,村口站着几个妇女,她们翘着脚、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向村道上眺望。
顾小敏心里一颤,她仿佛看到母亲也站在村口等着她捡煤渣回家……她迈开小脚丫向村口跑去,跑着跑着她又停了下来,她想起了巴爷。巴爷不善言谈,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蹲在门口抽烟;他还把他屋里的一个炭盆端到了她的屋里,他说城隍庙离着弥河口近,天气潮湿,对身体不好,炭盆可以吸潮气;
这段时间那个宗爷不给巴爷粮食,他把梆子和海仔偷偷给的干粮给了她,巴爷说他不饿,抽烟就不饿,谁说抽烟就不饿了?舅老爷每天要吃饭抽烟还要吃零食。
下山之前,她听到一个混星子向巴爷传达宗大盲的口信,如果她走了,那一些人一定会刁难巴爷。这一个月以来,巴爷对她不薄,她就这么不辞而别,他老人家怎么办?
想到这儿,顾小敏调转了脚步,踏进了一片玉米地。
她弯下小身子,捡起地里的玉米秸抱在怀里,同时趴下眼睛仔细寻找着,她想捡点玉米粒回去煮粥。突然,她眼前一亮,有几颗黄豆零散地埋在大车轱辘的印迹里,她兴奋地蹲下身,把黄豆一颗颗小心翼翼捡起来装进衣兜里。这一定是从拉豆子的大车上蹦下来的,顾小敏一边想着,一边弓着腰继续沿着大车印走着、寻摸着。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小路上传来了凌乱又急促的脚步声。
地里几个大人惊慌地抓起身旁的孩子,一手提起一捆玉米秸子,磕磕绊绊离去;坐在地上刨花生的老人慌里慌张用双手扶着地垄爬起身体,踮着小脚踉踉跄跄往前跑去,跑不了几步“扑通”倒了下去。
顾小敏惊惶地抬起头,一个敏捷的身影蹿过了一片树林,跳过一条水沟,一扭身钻进了农田。再往他身后看,几个伪军手里举着枪,拐过那片树林,直奔这边而来。
那个身影转眼之间停在了顾小敏身边,他弯着腰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满脸大汗淋漓。这是一张俊朗清秀的脸孔,棱角分明,十六七岁的模样;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黑宝石的色泽;不浓不淡的眉,高挺的鼻梁,小船般的唇形,透着温善。
男孩抬直身子,一愣神,眼前一个小女孩正好奇地盯着他。
他的脸瞬间涨得像关公,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用舌头舔舔嘴唇,语气结巴:“小,小妹妹不要怕。”
顾小敏把她怀里的玉米秸推到眼前男孩的怀里,平静地说:“你抱着它,弯下腰……”顾小敏在坊子碳矿区经常看到鬼子,鬼子她都不怕,还害怕伪军吗?
男孩向顾小敏点点头,双手接过顾小敏递给她的玉米秸子,与此同时,他迅速把衣服外套脱下来藏在地上的杂草里。他身上露出一件摞着好多补丁的破汗衫,他腿上是一条缅裆裤子,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都翘起了边,没有风随着他的动作上下忽闪;他脚上是一双黑布鞋,前面与后跟帮都碎了,不用额外打扮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孩子。
“俺叫顾小敏,虚岁十二岁,记住呀!”
“那我就叫顾云,十九岁!呵呵呵”男孩真聪明。
顾小敏抿着小嘴笑了。
这个时候几个伪军踏进了农田,他们手里端着长枪、佝偻着背,一步一步逼近拾荒的人群,恶狠狠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贼溜溜地扫视着每个人的脸。
顾小敏弓着腰,把一双警惕的小眼神穿过胳膊弯往身后瞄了一眼。两个伪军手里端着枪,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近,他们嘴里厉声呵斥:“转过身来!”
顾小敏使劲缩着脖子装出害怕的样子,慢腾腾转过身,胆战心惊地问:“老总,您,您有事吗?”
“见过一个青年人吗?这么高……”一个伪军抬起胳膊在他头顶晃了晃,他的眼珠子停在顾小敏身边的男孩身上,嘴里气吁吁地说:“就与他一般高。”
“这是俺哥哥……”顾小敏嘴里嘟囔着,伸出手抓住男孩的胳膊说:“哥哥,俺害怕!”
男孩抬起大手抚摸着顾小敏的头,一双大眼睛讨好地直视着眼前的两个伪军说:“老总,您不要吓唬俺妹妹~天马上冷了,俺家买不起煤,今儿来捡点玉米秸子……”
另一个伪军撇了撇嘴角,一脸恃才傲物。“一群穷光蛋,一片树叶在他们眼里都是金子,哼,瞅瞅一身破衣烂衫,不知从哪儿捡来的?”
“是,是,谁说不是哩,俺们一见到军爷心就噗通,看到您手里的枪,俺妹妹就害怕,俺心里也发怵。”
后面站着的伪军皱皱额头,张着大口打了几个哈欠,鼻涕瞬间流到了他的嘴角,看样子似乎他是上了大烟瘾,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不耐烦地把胳膊在半空中挥了挥,吼了一声:“走!”
看着几个伪军前后窜出了农田,顾小敏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小姑娘。”眼前的男孩一脸憨厚,操着一口外地口音。
“您是哪里人?说话口音不像本地人,那一些伪军没听出来,俺听出来了。”
“山东人。”男孩一伸手从草丛里抓出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小姑娘,谢谢你,你很勇敢,很机智。”
被眼前的男孩一表扬顾小敏不好意思了,她的脸“腾”红了。
”再见!”男孩一转身,向前面的村子走去,他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
顾小敏抬起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转到了西南角,如果再不回去,巴爷一定很着急,想到这儿,她赶紧把裤兜里绳子拿出来,折叠成两股,放在地上,两股弄的宽宽的,把捡的玉米秸放到两股绳子上。
她背着一捆玉米秸往城隍庙走去。山路虽不崎岖,毕竟是上坡,她的小身体吃力地弓着;背上的玉米秸不算太沉,就是长短不齐,张牙舞爪,她的脚步越往前走越累,好像身后有人拽着她的两条腿。她的双手情不自禁想扶着地面,往下一哈身“扑腾”跪了下去,膝盖狠狠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有点疼,她咬咬牙,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汗珠子,眼睛穿过脸颊上的几缕长发:通往城隍庙的石台阶就在眼前,那么长,那么远。
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滑进了顾小敏的嘴里,她把汗珠子咽了下去,继续往前爬,裤子膝盖上渗出了血水,血水染红了地面。
她低头看看,心里安慰自己:“不疼,不疼,再往前爬,爬几步,几步就到了……”
“丫头~”耳边突然传来了巴爷的声音。
听到巴爷的声音,顾小敏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巴爷从台阶上跳了下来,他大踏步窜到了顾小敏身边,嘴里火急火燎地喊着:“丫头呀,可疼死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顾小敏背上的玉米秸子抓到了手里,他大手一抡,扛在了他的肩上。
“巴爷,俺捡了好多黄豆。”顾小敏脸上流着泪,用小手拍着她的上衣口袋,几十颗黄豆在她的衣兜里“哗啦哗啦”响。
巴爷难过地摇摇头,想忍住眼泪,泪水却不知不觉滑到了他的下巴,他嘴里嚼着泪念叨着:“可爱的丫头,可怜的丫头。”
泪眼之中他仿佛看到顾小敏坐在床前一针一线地给他缝补衣衫、缝补被子,丫头从褂子上取下针线在她的小脑袋上磨磨针,咧开小嘴,嗓子眼里哼几句歌谣,声音太小,也不知这个丫头唱什么。
想着想着巴爷笑了,他心里更多的是难过,这一个多月的接触,他已经把小丫头当成了他的亲人,这个小丫头不仅能吃苦,还心灵手巧,如果让她就这样离去,他不舍得,真的不舍得,可是,这是一个机会,是时候放她下山了。
“丫头,明儿你下山不要再回来了,你去潘家村,那里有想见你的人,也是在到处找你的人。”
听了巴爷嘴里的话,顾小敏瞪直了一双小眼睛。
“今天你回来就对了,但,明天你下山一定记住,往潘家村跑……”
“是许家来人了吗?”顾小敏满眼希冀。
“对,是许家人在找你,丫头,巴爷还有话要你转告给许家的人,让他们明天晚上来城隍庙吃鱼,巴爷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