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伯听到了店门响,他以为来了主顾,由于激动身体猛地晃了晃,差点摔倒,抓住身旁的柜台站稳脚步,嘴里喊了一声:“客官,您……丫头,你去做什么?”
顾小敏转过身看着曲伯鼻梁上的眼镜,嘿嘿一笑:“曲伯,打扰您了,丫头去街上捡字。”
“捡什么?”曲伯抬起一根手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框,皱皱眉头:“丫头,不要跑远了,看着街上没有人,其实呀,到处都是眼睛。”
“俺知道,谢谢您曲伯。”
曲伯笑了,他很喜欢这个懂事的丫头,不仅手脚勤快,还对他很尊重,有时候还帮他缝补衣衫,让他感到这个丫头与他有缘,如果他的孙女孙子活着也有眼前的丫头这么大了,想到这儿,曲伯吸吸鼻子,把眼泪咽进了喉咙,吞进了肚子,他抓着算盘子的手青筋暴露,他与日本鬼子有不共戴天的家仇。
顾小敏站在面馆外面的台阶上,往前看去,眼前只有一阵阵热风卷着一堆堆垃圾和苍蝇在街上转悠,没有人影。
每家店铺敞着门,门里门外都静悄悄的。那一些四处流浪的乞丐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面馆台阶下就是林家绸缎铺子,林伯弓着腰,手里抓着一把扫帚,一遍一遍扫着那点土,打发无聊的时间;扬起一股股尘土,在他身边飞舞弥漫,粘在他汗淋淋的脸上,像挂了一层泥浆。
他扫累了,嘴里骂骂咧咧的、把手里的笤帚往墙角上狠狠一扔,把疲惫的身体塞进店门口的椅子里,往前佝偻着脊背,半睁着眼,用被灰尘迷住的眼角偷窥着街道上的声音。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扭着她肥胖的身体、手里甩着一根长烟杆往这边走来。她头上戴着一个抹额,就是遮不住头顶的头箍,抹额前门脸绣着一对并蹄莲,绣工精湛;身上是灰色绸缎斜襟长褂,遮着她弯弯曲曲的膝盖;一条缅裆裤,在小腿下缠着绣花布绳,一头塞在裤脚里,一头当啷在脚后跟上,随着她一扭一扭的身体左右摇曳;一双缠足的小脚,尖尖的脚趾、宽宽的脚后跟、厚厚的脚面、装在一双红色绣花鞋里,那么显眼。
她是青峰镇的荣婆子,一个专门给人算命卜卦的老女人。
往她脸上看,圆圆的一张大脸,胖墩墩的,没有几个褶皱;一个高高的鹰钩鼻子,细瘦的鼻梁,就像在脸上竖放了一把刀;一双大眼睛很有精神,随着她往前探着的脖子滴溜溜转,不知她在找什么?那么用心,那么聚精会神。
她在找裁缝铺子或者绸缎店,她从一家布料店窜出来,再窜进另一家铺子,她已经在镇上所有绸缎店与裁缝铺子转悠半天了,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林家绸缎铺子门前林伯的身上。
平日里荣婆子一般不出门,都是别人找上她的门,让她给生病无钱去医院的孩子叫叫魂,或者算算命之类的。
这么热的天她怎么碾着一双小脚,摇着她高傲的头颅窜到了街上呢?
前天,一个日本女人找到她,那个日本女人嘴里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说她喜欢中国的刺绣。
荣婆子一见到日本女人就害怕,她哆嗦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垂着头,问:“您怎么找到俺?”
日本女人笑了笑:“日本街上的料理店就是我家开的,已经有三年了……”
日本街?本是青峰镇的平安街,日本人来了后把平安街改成了日本街。它离着青峰镇警察局不远,离着日本宪兵队只有一个路口。
“看到您头上发带绣工漂亮,想认识您,您会刺绣?”日本女人双手重叠抱在腹部哈着腰,嘴里嘀嘀着:“很好看,很精美。”
日本女人一个弓腰哈背,一个恭敬的表情让荣婆子得意忘形:“这个谁不会呢?”
“好,麻烦您也绣一副与您的发带一样的花样出来,我给您钱。”
“……”荣婆子傻了,她以为日本女人只是问问而已,她哪儿会绣工?她头上的抹额还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跟着她好多年了。
林伯一见到荣婆子向这边走来,他就啦哒下了脸,这个女人不是善良之辈,青峰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装神弄鬼,净做一些骗人的营生。
林伯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身子往苗家面馆方向转了转,他看到了准备走下台阶的顾小敏,这个丫头就是苗先生从大街上捡来的,还顺捡了一个儿子,挺好,挺好。
苗先生曾叮咛过街坊,不要把他捡到两个孩子的事情说出去,如果有人打听,就说男孩是苗太太生的,女孩是来投靠他的。
“林大哥,您这是跟谁怄气呢?瞅瞅您的瘦瓜脸,还能挂住秤砣吗?”荣婆子一副讨好之相,背过脸,她的嘴角撇上了天,心里偷偷骂着林伯:今儿不是有事儿,俺还不尿你这一壶。
“有事就快说,没事少在俺眼前叽歪,懒得理你。”林伯磨牙凿齿的声音顾小敏听到了,她一愣,她的眼睛落在荣婆子脸上,这个女人一脸揣奸把猾之相。
荣婆子把双手抱在怀里,烟袋荷包荡在她的前襟上,嘴里不阴不阳:“林大哥,为什么你的买卖不景气?因为你把主顾都推出去了。”
“主顾?!”林伯把一条腿抬起来盘在另一条耷拉着的腿上,抓起堆在腰上的长褂往下一摔,满脸气愤:“荣婆子,您不做衣服,不扯布,您有钱买现成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俺的主顾?”
“吆,林大哥,您没听过这句话吗?此一时彼一时啊,俺今儿不仅来扯您三丈布,还有事求您帮忙,并且不让您白帮忙。”
一听荣婆子这句话,林伯“噌”从椅子上跳起身来,这样的话他好久都没有听到了。
荣婆子很狡猾,她看着林伯脸上露出喜出望外之色,她不紧不慢把烟嘴放进了嘴里,“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没有吸出一点烟,烟窝里没有烟,也没有火。
“帮什么忙?”林伯语气里有点着急,他看不惯荣婆子居高临下的样子,可,为了生意,他还是问出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帮忙找个绣工。”
“俺不认识。”
“这可是日本人让找的。是一个大买卖,能换来一袋大米。”
“日本人,俺不伺候,就是能找到,你荣婆子这个忙俺也不帮,不知您荣婆子什么时候勾搭上了日本人?是日本男人吧,他睡你家炕头上了?”
“呸,老不正经,她是日本街料理店的老板娘,是她让俺帮她找个绣工,咱们北方人,会刺绣的不多,老绣工都死的差不多了,年轻人谁学那一些东西?南方丫头几乎都会刺绣,俺不可能跑到南方去帮她找人吧?”
“俺会。”顾小敏跳下了台阶,她走近了荣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