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卧室里,传来此起彼落的狗叫,忽高忽低,在叫魂,谁的魂丢了,让这个畜生如此烦躁。
这样的家他许连瑜一刻钟都不想待下去,他奔跑出了院子,他的衣襟摔在灰不溜秋的院墙上,撩起一层灰土。
在院门口外他遇到了邻居,德国老太太梅格尔,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梅格尔向许连瑜点点头,稍微弯弯腰,算是打招呼。许连瑜也连忙向梅格尔躬躬腰,没有停下脚步,他不想让邻居看到他焦头烂额的样子,毕竟刚搬来不久,互相还不熟悉。
风吹在脸上,吹在他敞着的前胸,他感觉到凉,透心儿凉,他缩紧了肩膀,拽襟大衣领,冷让他清醒了许多,举起手潇洒地抿抿鬓角,把手里的礼帽扣到头上。
巷子口杂货铺子的门大敞着,店里忙活着两个身影,一个是马太太,沉默是金的乡下女人,她弓着背,收拾着地上的杂物。一个是喜欢唠嗑的马掌柜。这个时候,正是下工的时候,杂货店里生意很忙,马掌柜的从窗户上看到了许连瑜,他扔下手里的算盘珠子,急冲冲跑出了店铺,亲热地打招呼:“许少爷回来了,辛苦了,有机会来家里坐坐,俺有事求您帮忙,麻烦您给俺乡下亲戚找份矿上的工作。麻烦了。”
“好,马师傅,您忙,有时间咱们细聊。”许连瑜说着,匆匆离开了杂货店门口,他不是有意躲着马掌柜的。
马掌柜的性格外向,有事无事都要拦下别人唠一会儿嗑,都是一些无关重要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一些笑料,说的人唾沫星子四溅,费心劳神;听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真笑还是假笑?
许连瑜的母亲和父亲把马家列为下等人,让他躲着马家走,他很听话,他很少站下与马掌柜的聊天、听他侃大山……许连瑜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个家都不如一个开杂货铺子的马家。
马掌柜的尊重他的工作,在人前背后高看他一眼,他惭愧,在矿上,他要看日本人脸色行事,日本人不高兴了,就会当着他的面杀人,血水在他脚下横流,他没有尊严,他就是一坨表面光鲜的驴粪。
“老婆子,许家发生了什么?许少爷脸色很难看,俺去瞅瞅……”
马掌柜眼尖,他发现了许连瑜大衣上黏着一片片灰尘,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这条巷子谁人不知许连瑜有洁癖,每天穿衣打扮光鲜亮丽,一尘不染。
许连瑜大步流星走出了巷子,很快拐过了前面的街道,他准备去德国小酒馆放松一下心情,甩过头,一家日本烟馆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门框上挂着的布帘像招魂幡,在风里游荡。门口台阶下,几个烟鬼跪在地上哭哭哀求,他们的大肿眼泡像在墨汁里泡过了,黑乎乎的,嘴巴上流着哈喇子:“……给一口吧,赊账,赊账,一口……”
“滚!”从店里窜出一个管事的,脸色难看,像被蜂子蛰了,青紫青紫,“来人,让他们消失,不要在这儿碍眼。”
烟馆管事的,还有跑堂的,都是所为江湖中人,确切地说是日本人雇佣的打手,这一些人没有仁义可讲,只有满嘴脏话,动不动挥舞拳头,踢踢螳螂腿,一点三猫脚功夫,全凭心狠手辣。瞧瞧他们,一边急赖赖撸袖子,一边猖狂吼叫。
这些烟鬼有钱的时候,被烟馆里面的人像请财神一样请进去,安排最好的房间和挑烟的丫头伺候;钱烧完了,求爷爷告奶奶、头磕破了,也没有人理睬。
许连瑜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的父亲。
许洪亮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拄着文明棍,跌跌撞撞从一辆人力车上爬下来,直奔烟馆门口,在台阶下,他的身体往前一踉跄,差点摔倒,管事的屁颠屁颠从店里跑出来,双手搀扶住许洪亮的胳膊,殷勤地招呼:“许理事,您下班了?别着急,您的烟膏放在您的房间里了,烟灯准备好了……”
许连瑜扑到烟馆门前,向父亲背影喊了一声:“爹。”
许洪亮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布帘后面,瞬间被乌烟瘴气包裹。
气得许连瑜咬牙切齿,恨不得砸了眼前的烟馆,想到这儿他弯腰抓起一块大石头,举起来狠狠抛向烟馆窗户,一扇大大的玻璃窗户被砸烂,破碎的玻璃碴子哗啦啦往下掉,瞬间,一扇整整齐齐的玻璃窗,只剩下了摇摇欲坠的窗棂,滚滚灰烟瘴气从里面冒出来,隐隐约约之间出现了一张木床,许洪亮的身体蜷曲在木床上,肩耸项缩,面色枯羸,瘦骨嶙峋的双手抓着烟枪,像抓着起死回生的人参果,大口朵颐。
“抓住他!”随着一声怒不可遏,烟馆里冲出了几个手里举着长刀的打手。看到寒光闪闪的刀片,许连瑜没有犹豫,拔腿就跑,逃跑是他的强项,在学校时他就是短跑冠军。
烟馆的人不可能放过许连瑜,别说那扇窗户值多少钱,这可是日本人的生意,砸日本人买卖是要付出代价的。
跑过两条街,许连瑜往后撩了一眼,几个打手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嘴里叫嚣着:“有种别跑,别让我们逮住你……定砍下你的四肢,流尽你身上最后一滴血。”
在坊子矿区,许连瑜亲眼目睹被砍去四肢的煤矿工人,被鬼子扔进了废弃的煤井里,那一些还能喘气的、活生生的矿工在煤井里挣扎……他害怕了,他自责自己今儿太冲动,没有考虑后果,一旦落入鬼子手里,他会怎么样?烟馆里的人也许认出了他是谁,也许那一些人已经包围了他们许家,这该怎么办呀?
就在这时,从墙角旮旯里跳出一个老头,拦住了追赶许连瑜的打手,老头揣着双手,歪斜着肩膀,撇着胡子拉碴的嘴角,慢条斯理地问:“你们知道__你们在追谁吗?”
打手一愣,眉头紧蹙,少顷,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老头,满脸疑问:“您哪儿来的?什么意思?”
“他可是侯奎的姑爷许连瑜,你们知道侯奎是谁吧?他可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你们现在跑一趟侯府,找侯府小姐,她会把玻璃钱双倍还给你们。”
几个打手面面相觑,侯奎的名字家喻户晓,是他帮助日本人把坊子碳矿区从德国人手里夺下来的,是日本人最忠实的朋友。
侯奎就是张喜篷老婆舅舅,更是一个卖国贼,一个狗汉奸。侯奎唯一女儿侯丽曾是许连瑜的大学同学,爱恋许连瑜好多年,只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这个老头就是杂货店马掌柜的,他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留在坊茨小镇的地下工作人员,他不仅窥探着沃家与许家,还负责保护许连瑜的人身安全。
许连瑜往前又跑了一条街道,发现没有人追赶,才停下了脚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半天,直起身体,前面是电影院,电影院旁边是一家旅馆和日本超市,这里是坊茨小镇最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看光景,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歇歇脚,静静烦躁的心情,去哪儿?一抬头,他看到了邱家绸缎铺子,铺子门口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画报,画报上是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浓妆淡抹,风情万种,她手里拿着一个毛绒绒的折扇,一顾一盼皆妩媚。这张画报出自许连瑜的手。画报上的女人,不仅善解人意,更见多识广,谈吐优雅。
许连瑜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狼狈,深感羞愧。
日头西落,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大多都是下工的,有的表面穿着光鲜得体,摇头晃脑坐在人力车上,嘴里吆喝着“快走!”;有的破衣烂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镇子外面走进镇子里面,钻进路旁的杂货店;有的推着独轮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从筐子里拿出几样手工品,摆在地上;肩上挑着冰糖葫芦的嘴里有气无力地叫卖着,从巷子一头蹿到另一头。
仟溪走出了面馆,她先抬头看了看马路对过的坊茨医院,这个时间段真佑快下班了,他们约好在邱家绸缎铺子见。
面馆门口台阶下,吕安打扮成了一个车夫,等候多时。
“小姐,您去哪儿?”吕安把揣着的双手从袄袖里抽出来,向仟溪鞠躬哈腰,“小姐,您赏口饭吃吧,家里好久没有开锅了……”
仟溪想笑,她用衣袖遮住嘴巴,不是杨同庆提前与她有交代,她还要与吕安客气一下,此时她没好意思看吕安的打扮。
吕安头戴一顶遮耳棉帽子,帽檐油泽泽的,露着毛炸炸的黑发。一条补丁摞补丁的缅裆裤,在腰上缠了一根粗布绳子,裤腿遮住了脚腕,脚下一双棉布鞋,千疮百孔。上身一件灰布坎肩,内衬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袖褂,脖子上系着一块破毛巾,遮住了他白净的肌肤。脸上抹了一层厨房剩油,酱紫色。
吕安喜欢干净,一身褴褛他不在乎,只在乎脸上带着腥臭味的锅底油,他用手指挠挠脸,再举到眼前看看,满指甲盖黑乎乎
、黏糊糊、臭乎乎的东西,他“吱吱”咬着牙,心里骂着杨同庆:算盘珠子,以后看俺怎么对付你?
“师傅,去邱家绸缎铺子。”仟溪的脚迈过一侧车把,身体轻轻落坐进车斗里的座椅上。
“好来,小姐您坐好了。”真不愧是多面手吕安,上的了厅堂下的了厨房,扮什么想什么,还有一身体力。
仟溪坐在车里,低声嘱咐吕安脚下的方向,很快,车子在电影院东面的街道上慢了下来,前面三角路口有一家绸缎铺子。
吕安把人力车停在了绸缎铺子门口一侧的窗户下,蹲下身子,左顾右盼,一只手抓着脖子上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一只手摁着车子横杠。
仟溪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一个小包,轻盈地跳下车子,径直走向绸缎铺子。
吕安从头上摘下棉帽子攥在手里,挡住半张脸,一双锐利的目光抛向街道,一队鬼子和一队伪军在人群里穿梭,行人慌慌张张给他们让出一条路。几个鬼子手里擎着糖葫芦,一边斜头歪脑四处张望着,一边嚼着,一边傍若无人地撅着嘴吐着山楂核;一个伪军怀里抱着一筐冬枣,瘦弱的身体在几个鬼子中间穿梭,讨好地嚷嚷:“太君,您尝尝,甜得很。”
这档口,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向这边走来,吕安的眼睛贴着地面偷偷往上瞧,把两个人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不是一般人。
前面的男人个子不高,模样清瘦,一身西装包裹着他不胖的身躯,俊美柔和的脸庞,带着沉稳的贵族气质,看走路姿势像个日本人。
后面那个高个子男人五官精致,油头粉面,走路趾高气扬,显得狂野不拘,邪魅性感,胸脯跌宕起伏,稍带点气喘吁吁。一顶黑色礼帽压在他宽宽的额头,一侧露着几缕刘海,飘在帽檐下,遮不住一双神情专注的星眸。内穿一套黑色西装,外披一件黄色呢子军大衣,一只手里玩弄着一块白净净的手帕,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片大衣襟在他的后腰上和大长腿之间忽闪,真是潇洒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