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阳光穿过了窗玻璃照进了屋里,照在江德州的脸上,江德州坐在床沿上打瞌睡,老人几天不曾合眼,一直守在昏睡的海秉云床边,身体吃不消,睡着了。
屋里地上有一个大火盆,盆上冒着一细细的烟,烟里夹着星星的火苗。
靠墙角的桌子上除了一盏已经熄灭的玻璃灯,还有一盘炒土豆片,上面有两块像手指头肚子一样大小的熟猪肉,还有一个枣馒头,橡子面做的。廖师傅不知从哪儿找出两枚大枣,切成了很小竖条,放在馒头顶上,即使这样舅老爷也没有食欲,他不是挑食的主,年轻时候守卫边关时,粮食运不上去,他掏蜂子窝吃,像嚼蜡,那本就是嚼蜡。
海秉云醒来了,他瞥斜了一眼江德州,手习惯性地伸向桌子,摸索到烟杆抓在手心里,皱巴巴的眼角紧紧盯着黑洞洞的烟窝,那里没有一丝烟,没有一丝火,从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落在烟杆上,上面镶嵌着鎏金卡子,粼光闪闪,嘬一口烟嘴,吞咽一下口水,把迷迷瞪瞪的目光转向窗外,长廊下面的三棵杏树银装素裹,看不到一片叶子,枝丫上挂着几串冰凌子,细细的,长长的,亮亮的。廖师傅曾说把杏树上的雪与冰凌摇去,被他制止了,他想看着那层雪自然地融化,被许家的灯融化,被许家孩子穿梭的脚步震落,他盼着、等着,却等来了他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唉,俺的连成,可怜的娃呀,马上要当爹了,却……”
听到海秉云哭哭啼啼,江德州用手背划拉一下脸,咧了咧嘴角:“您醒了,还知道哭呀,说明您还活在凡间……可把俺吓坏了。”
海秉云胳膊肘杵着褥子,他想坐起身体,眼前发黑,头晕脑胀,“扑通”又躺下了。江德州连忙跳下床沿,从海秉云手里夺过烟杆放在桌子上,双手抓着海秉云的肩膀头,往枕头上方拽了拽,埋怨道:“就你这个小身板,还跟自个怄气,整整躺了两天,再好的身体也吃不消,没有力气了吧,好好养着自己的老骨头,拿出守边疆的气魄,有力气与倭寇拼一拼。”
“江老头,别用其他话搪塞俺,那帮挨千刀的日寇把俺的连成怎么啦?快告诉俺。”
江德州扭着脖子瞄了瞄院子,摇摇头:“不知道,廖师傅又出去了……他昨天跑出去探了探消息,鬼子很狡猾,从日本宪兵队没透出一点信息……您是知道的,俺江德州说话不拐弯抹角,也没有好话说给您听,俺在您老眼前也不敢隐瞒什么?前天夜里是连瑜遇到了鬼子,连成去救他们,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昨天俺跑了一趟八里庄,遇到戚老二他们,他们说连成少爷活不见人死不见……”
“他,他不可能死……”海秉云大叫了一声,两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眼帘流到了耳根,一滴滴落在枕头上。
江德州抬起皱巴巴的大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说:“……什么事儿往好处想,俺估摸着,沙河街鬼子赶到时,连成被人救走了,戚老二说,现场少了一辆黄包车,他还说,在沈老爷赶到的同时,看到两个身影,一个像女人,他们从堤坝后面靠近了孙少爷,俺想应该是一品,一品不放心连成,所以,她下山了……”
海秉云没有说话,他心里一清二白,一品已经身怀六甲,怎么能跑下山,何况蟠龙山离着八里庄有二十多里路呢?江德州又再哄弄他。
“俺的连成呀,你,你,舅姥爷还指望你给俺养老送终呢……你可不能先俺一步走了呀……”
海秉云把他的后半生交给了许家这几个孩子,这是他活下去的意义,许连成有出息,学识渊博,虽不能考取朝堂,不能戴孔雀翎、穿一品仙鹤补服,最不济也是二品锦鸡,在北平谋一官半职不在话下,住进大宅院,封妻荫子、钟鸣鼎食。
他海秉云如果身体好,还可以含饴弄孙,那种日子他期盼已久,可是,日寇来了,他的梦碎了,碎了一地,他以为民众团结起来就能很快打跑侵略者,没成想,汉奸无处不在,卖国求荣的官僚拿着国家俸禄,助桀为虐。从日寇侵占东北三省至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日寇依旧赖在中国没有离去的意思,并且越来越嚣张跋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您不要担心,那个女的也许是三小姐婉婷……”江德州心里巴望有人救走许连成,他心里也着急,更担心,他把许家的孩子已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一些孩子虽然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心里装着一个大家,那就是国,为了抗日抛头颅洒热血,个个都是好样的,让他从心底钦佩。
“婉婷?!”海秉云猛然睁大了眼睛,盯着江德州,“婉婷,不,她还是一个孩子……”
“闵文智也在山下,他是跟着连成少爷一起下山的,三小姐下山是有可能。您别着急,廖师傅回来,俺去一趟蟠龙山……事情就会水落石出。”江德州尽量找话宽慰舅老爷,他心里清楚,如果许连成真的落入日本宪兵队,对于许家也是最糟糕的
事情,许老太太她们不仅不能回到许家大院,还能受到株连。
就在这时,大门洞子传来了开门声,还有冥爷尖细的声音,矫揉造作:“廖师傅,您今天出去好早呀,俺都没有起来给您开门,不好意思,您多担待。”
廖师傅瞥了冥爷一眼,咧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搭话。冥爷佝偻着脖子,往廖师傅手里攥着的菜筐子里瞅了一眼,筐里面只有一棵大白菜,大白菜好像在泥里滚过,挂着雪碴子,外面一层冻成了冰,变了颜色。
看到那棵白菜,冥爷皱皱眉头,晃晃尖尖的下巴颏,不阴不阳地问:“廖师傅,家里后院不是有白菜吗?您怎么又买白菜?”冥爷感觉自己问的话有点出格,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嘴巴,声音嘹亮:“告罪,算俺没说,廖师傅,您别误会,俺不是那个意思,有什么吃什么,俺不嫌弃饭菜……俺是说,您出去一趟不容易,至少买棵芹菜回来,多多少少买块肉,俺不吃肉,吃素,您是知道的,俺不是为了俺自个,院里还有舅老爷不是吗?他病了两天,应该给他补补身体。”
“有白菜吃就不错了……冥爷,下次,俺出去给您买棵芹菜,实在不行俺跑一趟威县,那儿是县城,要什么有什么……”廖师傅垂着头继续往前走,他准备绕过东长廊,穿过月亮桥直接去火房,他的脚步还没有靠近月亮桥,江德州从海秉云屋里走了出来,老远就喊:“廖师傅,舅老爷找你有事儿。”
看到江德州冥爷打了一个冷战,小眼珠子滴溜转,这个江德州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昨天不是走了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自己真的老了?没听见门响。不行,舅老爷与他不对付,如果舅老爷知道他耳朵出了毛病那还了得。想到这儿,冥爷向江德州撩了一嗓子:“江管家,舅老爷醒了吗?唉,让他跟着俺们下人吃苦了,这个廖师傅也是的,出去半天只买了一颗白菜回来。”
江德州把双手插进袄袖里,在原地跺着脚丫,向冥爷弓弓腰,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呀,冥爷,您不出去不知道,街上也只有白菜了,菜贩子不敢进沙河街。胆大的,不怕死的,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跑到了街上,挑子没放下,菜就被抢没了。日本人抢,不给钱;街民拿着钱,抢不到。冬天吃什么,只有白菜土豆……咱们有菜吃感激廖师傅早早出门排队,感激他不辞劳苦,起早贪黑,这天多冷呀,站一会儿冻得手脚僵硬,唉,如果俺身子骨结实,俺出门帮他多抢几颗白菜。”
冥爷鼻孔下垂着一串鼻涕,鼻涕触到了他的上嘴唇,他才感觉到,他疾速擎起鸡爪一般的手,用两根手指拧拧鼻子,在地上狠狠摔了一把,又吸溜吸溜红鼻头,锁锁凸起的肩胛骨,张了张嘴巴,吐出一口气,他心里有气,嘴上也有气,江德州话里话外没把自己当外人,当成了许家的人,自从闵家去了青岛,把他这个江管家扔了,被舅老爷收留,到了许家什么也不做,反而像许家的贵客。
冥爷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江德州没吃他一口,没喝他一口,他也嫉妒,确切地说,是害怕,害怕江德州抢了他的饭碗。
“是,是,俺好久没,没出门了,也老了,走不远,但,看护许家这两片门绰然有余。”冥爷说着退着脚靠近两扇门,扭转身撇撇嘴角,喉咙里“哼”了一声,他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又不敢说,他怕他的埋怨被舅老爷听到,屋里的舅老爷没吭一声,也许正竖着耳朵听着呢,哪句话不顺老人家的耳朵,跳起来骂人都是轻的,他不敢得罪舅老爷,许洪黎都给舅老爷面子,他一个看门的算什么东西?何况,许家大院主事的人只有舅老爷,不高兴撵他走,这寒天冻地去哪儿?
想到这儿,冥爷心里打了一个寒颤,真冷,颤抖着手把门重新掩齐,撅腚哈腰抓起旁边立着的顶门杠子,他感觉手里的顶门杠好像被冰块浇筑了,死沉,拿不动,差点脱手。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踩在雪水的泥浆里,那么清晰,又那么轻巧,渐渐听到了喘息声,停在了门口台阶下。
冥爷放下手里的顶门杠,翘着脚,把耷拉着的眼皮瞪上去,顺着门缝把两颗小眼珠子送出去,他看见了,看见两个女孩站在台阶下面,一个高高个子的,身上衣服补丁摞补丁,一头黄草般的头发乱糟糟遮住半张细长的脸和尖尖的下巴颏,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与逃荒的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女孩穿的干净,脚上还有一双翻毛马靴,个子不高不矮,椭圆形的脸蛋,粉嫩嫩的……“是,是敏丫头!”
这会儿,廖师傅弓着腰走进海秉云的房间,低声问:“舅老爷,您吃饱了吗?”
“廖师傅,外面没事吗?”
廖师傅语气里带着欢喜:“回舅老爷的话,没,没事。”
“好,没事就好。”海秉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桌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把眼睛瞄着屋门口,咳了一下嗓子,嗓子眼裂了口子,有点疼。“俺吃饱了,把饭菜拿下去吧,顺便烧壶水过来,没有茶,找点晒干的桂花,实在不行揪片荷叶也可以,没有颜色俺喝不下去呀。”
“是,”廖师傅走到桌前,他愣了,早饭好好地放在桌子上,筷子端放在盘子沿上,“您,您没吃?!舅老爷,对不起您,俺没给您做白面馒头,前些日子老太太托人送来一袋面,小年那天包了三十多个饺子,俺把面粉又放起来了,俺怕除夕夜少爷他们回来……”
看着廖师傅谦和小心翼翼的样子,海秉云擎起一只手,在半空摆了摆,“俺知道,不怪你,不怪你,俺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你做得对,做得对,只是,俺吃不下呀……俺口干,只想喝水。”
“那,俺马上给您去烧壶水,沏壶茶,十月份俺晒了一些桂花,俺去给您沏壶桂花茶。舅老爷,上次俺让江叔给老太太送去两包桂花,她捎话说,说谢谢俺有心了。”廖师傅话里意思是告诉舅老爷,许老太太很好,不用惦念。
“廖师傅,你没找人给八里庄送筐藕去?你们的主子喜欢吃炸藕合,这是她饭桌上一道菜。”
“俺准备去街上找人,可是,可是,没人敢去……前天的枪炮声您老也听见了,不是吗?舅老爷……刚刚俺又去街头撩了一眼,街上没有一个外来人,听说湾头村和八里庄那条路口被鬼子封了,不知能被封多久,唉,没有菜吃怎么办呀?”
海秉云明白,廖师傅不是担心有没有菜吃的事情,许家不缺菜,后院墙根下腌制着萝卜缨子和长豆角,火房后墙根还有一摞被雪覆盖的白菜,直管家说的对,廖师傅不是为买一棵白菜而跑了一趟沙河街,他心里一定还有其他事儿。
“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不知她们主仆二人能不能回来?每年进入腊月都要给许家先祖上香,已经放下两年了,今年可不能再放下了,许家祖宗会生气的,小辈们需要他们护佑,唉,这一切俺一个外人做不了,必须有许家人必躬必亲。有空儿你见到她,把俺的话儿告诉她。廖师傅,您心里还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不妨说出来,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听听,也高兴高兴,好吗?”
廖师傅靠近床边,把头垂在海秉云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舅老爷,俺告诉您一个高兴的事儿,前天晚上,鬼子和二鬼子死了几个,还有一个少尉被一发子弹毙命。”
“是谁?是哪个英雄?俺想见见他。”海秉云一下来了精神头,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廖师傅憨厚的模样。
“舅老爷,舅老爷您看俺做什么?不是俺……”廖师傅被海秉云看得头皮发麻,故作镇定用手挠挠后脑勺,觉得失礼,又把胳膊垂下,双手一会儿握着,一会儿松开,揉搓着,“俺不会打枪,扔一颗手榴弹还可以。不,不,俺只是说那个意思而已。”
海秉云笑了,他长喘了一口粗气,把脸转向窗外,明亮的阳光迈过了墙头,融化了一层雪,滴落一溜晶莹剔透的雨珠。
“俺知道不是你,你也不是兔子腿……只可惜,不知连成被谁救走了?廖师傅,谢谢您去日本宪兵队放了一把火,拖延了时间……连成他们才有机会脱身。”
廖师傅打了一个直眼,那天他半夜出去不只是放了一把火那么简单,而是往鬼子宪兵队后院仓库扔了一颗手榴弹呀,舅老爷不点破,他假装没听明白,继续俯首帖耳,“俺,俺,孙大少爷的事情俺真不知道,您要问,就问问俺江叔。”
海秉云把眯缝着的眼睛从窗外转向屋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廖师傅,一个瘦瘦高高的个子,好像没吃饱饭,没喝足水的树干子,哪像个厨子?红红的脸膛,宽宽的额头,倒像是烧锅炉的汉子。“你真不知道?!俺可知道你们一老一少整天耍笑与俺……”
听了海秉云抑扬顿挫的话,廖师傅满身冒汗,双手在眼前用力地晃着,“俺们哪敢?您是知道的,俺十几岁逃荒要饭流浪街头,是江叔让俺留在沧州许金府,跟着火房大师傅学艺,得到您舅老爷的抬爱,留在许家,俺,俺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俺听江叔的话,俺视他为长辈,您,您舅老爷是俺的主子……”
这一些话都是廖师傅心里的大实话,平日里他虽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他心里记着许家的好,没有许家收留,也没有他今天。
眼瞅着老实巴交的廖师傅变成了磕巴,海秉云心里不落忍,他心里清楚,廖师傅不忠心耿耿,也不可能留在许家。眼目前他主要牵挂着许连成的生死,“廖师傅,你出去告诉江德州,让他去火房吃饭,给他吃点肉,他要为俺跑趟蟠龙山,路上给他带壶水,不能让他喝冰水……俺跑不了远路,你也不能离开许家大院,有一些事情要靠他的老腿,不能亏了他,不容易。”
“嗯,俺正有这意思找您老商量,俺煮几个鸡蛋,让他带路上吃……”廖师傅的话没说完,被院门口冥爷手舞足蹈的声音打断了,夹着重重的开门声,门拉的够宽,清晨的阳光穿过了门洞子,照进了院子。
“敏丫头,快,快进来……”冥爷尖细的嗓音惊扰了屋檐上的喜鹊,喜鹊扑棱扑棱翅膀落在杏树上。
海秉云瞪圆了惊诧的眼睛,“廖师傅,你耳朵好使,你听到了什么,那个直管家吆喝什么?快,快给俺鞋子……”
“舅老爷,您别着急,俺,俺这心也跳个不停,是,是不是俺听错了,冥爷他说,说敏丫头回来了……”廖师傅说着弯下腰把一双鞋子从桌子底下掏出来,放在舅老爷的脚下。
海秉云双手扶着床边上的桌子,踮着脚后跟,脚指头趿拉上鞋子,磕磕绊绊站直身,激动地说:“快,把拐杖拿给俺,俺,出去看看丫头,丫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