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渐消失在葫芦街上,拐过前面路口往右而去,被一排商用的走马楼挡住了,小敏一下慌了神,脸色苍白,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像是被亲人抛弃,茕茕孑立。
小敏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不是梦,风撩过她的发梢,冷,刺疼了她的脸、脸上的泪。从此以后她与许家脱离了关系,变成了孟家人,她不想留在孟家,不是孟家人不好,主要是太生疏,她不留在孟家又能去哪儿?
小敏用袄袖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战战兢兢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脚下是一条泥泞的土路,两道被寒风冻硬的车辙,从孟家蜿蜿蜒蜒融入到了永乐街;路上走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身后留下杂乱无序的、大大小小的脚印;巷子头上矗立着几个草垛子,零碎的麦秸子被风卷起,在半空飞舞,蜷曲在墙角。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袁家铺子门口,她向屋里喊了一声,“请问,店里有人吗?”
女孩身后背着一个幼小的孩提,孩提的小手放在嘴里,嘴角流着一串串哈喇子,一绺绺滴在女孩的肩头。
袁家铺子的布招牌随风飘摇,轻扫在两扇窗户上,窗玻璃上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一会儿,门开了,巧姑碾着碎步,扯开两扇门,探着头往门口台阶下瞭了几眼,婀娜的腰肢一扭,挤出了屋子。
“你,你找俺,是买东西吗?”巧姑操起手抱在怀里,眼神越过了女孩的头顶,瞄着街道上穿梭的行人。
眼前的女孩巧姑认识,是永乐街上日本人家的孩子,也是孟粟的朋友,两年前孟粟能跑能跳的时候,女孩像个小尾巴,跟着孟粟去河边逮鱼、捉知了,到她袁家院子抓蟋蟀。
女孩向巧姑深深施礼,摊开攥着的小手掌,手心里坐着一个瓷娃娃。“打扰您了,这是俺送给孟粟的,能不能麻烦您,转交给他。”
“这是什么?”巧姑端详着女孩递过来的瓷娃娃,红头绳扎着两个水牛角,白色的和服上缀着粉色的樱花,“好美的瓷娃娃,你为什么不亲手送给他?”
这个时候,伤心无助的小敏拖着沉重的脚步,由远至近。
“喂,丫头……”巧姑向小敏挥挥手,她的手停在半空,低头看着日本女孩,“好,俺会找人把它送给孟粟。你回家去吧,你妹妹饿了……”
女孩似乎没听到巧姑说什么,她垂着头,眼眶里闪着泪花,
“是俺的错,俺对不起孟粟,告诉他,他是俺永远的朋友。”
“好,俺知道了。”巧姑没心思琢磨女孩话里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悒悒不乐的小敏身上。
女孩弓着腰退着走了几步,一转身与小敏撞了个满怀,她一边向小敏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背过手托着背上孩提的屁股,一边逃也似的往南而去。
小敏刚要说没关系,抬起头,只看到女孩慌里慌张的背影,是一个日本女孩,一套又长又大的日本和服扫着脚面,脚上是一双提拉板,溅起一绺绺泥浆,弄脏了她脚上的袜子,她浑然不觉。
巧姑歪着头瞅着小敏满脸的泪痕,“你好,小丫头,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哭了?”
小敏摇摇头,摇下一串泪,她羞涩地抓着袄袖擦擦脸,勾勾嘴角,“没,俺没哭。”
巧姑的确长得漂亮,脸不大不小,有点圆,饱满的颧骨擦着胭脂红;浓密的睫毛下转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温柔恬静;后脑勺盘着一个燕尾髽髻,这个发型意味着她已经嫁人。髽髻上扣着精美的流苏发簪,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楚楚动人。
“丫头,帮俺做点事是否可以?那个日本女孩让俺把它转交给孟粟少爷的,俺本想亲自送到孟家去,只是,没人替俺照看铺子……正巧遇到你。”
“好。”小敏双手接过瓷娃娃,把眼睛再次投向街道,日本女孩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落寞的、小小的背影。
巧姑顺着小敏的眼神向前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把双手抱在怀里,悄悄嘀咕:“她是孟粟少爷的朋友,她的妈妈曾经是一名老师,在镇上的学校里教日语,她的爸爸是军人。”
小敏仇恨日本军人,他们惨无人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想到这儿,她的小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头,她真想把手里的瓷娃娃摔了。
“她的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不是个坏孩子……”
巧姑的话音没落,耳边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吆,巧姑呀,你这是与哪家丫头说话呀?”
程四娘手里托着她的锡制水烟袋,碾着一双小脚,摇头晃脑走近了袁家铺子,钻到巧姑身前,佝偻着身子,黄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脸上,嘴里啧啧不休,“吆,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瞅瞅俺老眼昏花,这门亲事还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程四娘把烟袋上的吸管塞进嘴里,嘬嘬腮帮子,没吸出一口烟,“过河拆桥,这样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只是,只是俺没想到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会得鱼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还不够本吗?听说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块大洋,收了许家两块大洋,这三块大洋足够您在赵庄买处院子了。”
“瞧你这张巧嘴,没有亲眼看到的事儿不要胡说八道,你听谁说许家给了俺两块大洋?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你不信问问这个敏丫头。”程四娘装出很委屈的样子瞭了小敏一眼,擎起一只手挠着额头,掩饰她的不安,她头上的抹额跑到了头顶,露出又宽又秃的额角。
小敏不想回答程四娘的话,她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她讨厌程四娘,这个老女人满嘴假话,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满眼嚚猾,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心眼。
“程四娘,您大老远从庄子南头跑到北头,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吧?这工夫酒席也撤了,许家送亲的人也走了,您来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儿专门是来找你巧姑的。”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张脸,挤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临门,咱们进屋慢慢聊,你瞧瞧俺这水烟袋,没火了。”
巧姑身体猛地一哆嗦,她心里想,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程四娘,您有话快说吧,俺巧姑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俺还有事与敏小姐说,这么冷的天,俺可不想在这儿与你磨叽。”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这事儿咱们要坐下从头详细说,细细合计。”
“哦,程四娘,俺没猜错,您今天是来给俺提亲的吧,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巧姑抬起她那张标致的瓜子脸,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对莲花耳坠随着她的话音荡秋千,“想起俺从前,还没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时,心里怀有一个指望,指望找个岁数相当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无所谓,俺在家做点绣活,没想到,俺的梦在十五岁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凑凑臭烘烘的嘴巴,腆着圆滑的脸,巧舌如簧:“巧姑呀,你的梦没破碎,好饭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给你找的这个男人比你大十几岁,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纤,他是李家管家,外号狗头,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吧?他虽然人长得不咋地,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话说回来了,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咱们这个条件,只有别人挑拣咱们的份……”
程四娘得意忘形,越说越来劲,如果这档亲事成了,狗头承诺给她两块大洋,想想那沉甸甸的大洋,她心里美滋滋的。
听到狗头两个字,巧姑陡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掐在腰里,一只手指着程四娘,狠狠碎了一口,“呸,你,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长人心,你偏偏把俺往火坑里推,滚,你去告诉他,俺巧姑绝不会嫁给他,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俺不稀罕。”
巧姑像发怒的狮子,龇牙咧嘴,如果能吃人,她真想把程四娘吞进肚子里去,这个老女人坑害了多少纯洁无瑕的姑娘?
想当年,是这个女人逼迫娘亲改嫁,娘亲改嫁后,把年幼的巧姑留在年迈的祖母身边,巧姑每天出去捡劈柴、挖野菜,祖母给人家缝补衣衫换取一枚铜板。
巧姑把捡来的柴草送到本庄熟皮子的李家,换取一捧掺乎着沙子的玉米粒,回到家,她把玉米粒放进水瓢里,一粒一粒挑选着。祖母扔下手里缝补的衣服走近她,骨瘦嶙峋的手抚摸在她汗津津的脸上,“丫头,让你跟着祖母受苦了,祖母没有能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还是去跟着你娘亲吧。”
想起养父嫌恶又不怀好意的眼神,巧姑害怕,“不,祖母,俺哪儿也不去,俺要跟着您。”
祖母每天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着永远补不完的破衣服,坐的时间长了腰酸手胀,低下头,那副老花镜滑落到老人的鼻尖,浑浊不清的眼神从眼镜上面往下看,有气无力地絮絮叨叨:“丫头,祖母命不好,俺十三岁被养父母卖给了一个男人做偏房,他家用一顶小竹轿子,两个红纸灯笼,不声不响把俺抬进了门……你的娘亲命也不好,年轻轻守了寡,再嫁也没找个好男人,没有瞪大眼,唉,这都是命啊。”
巧姑不信命,可是,她的命运被战乱、被穷困改变,被眼前的程四娘牵着鼻子走。祖母死了后,是这个女人挑唆养父把她嫁给一个修鞋老头……巧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生气,气得她嚼齿穿龈:“你,你这了老女人还真没把你自个当外人,带上你的臭嘴,快滚!”
“你,你怎么没大没小,怎么与俺说话的?你,你是不缺男人,所以,你……你个贱人,一个丧门星,少装清白,你以为你是谁?”程四娘为老不尊,嘴里的话很难听。
巧姑火冒三丈,急冲冲蹿到墙根,从地上抓起一扇窗板,杏目圆睁,“你滚,快滚,俺,俺打死你。”
瞬间吓得程四娘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不小心被路上的车辙绊了一跤,“噗通”摔了一个腚墩,她手里的水烟袋掉到了地上,被行人有意无意踢了一脚,在坚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滚着。
程四娘忘记了脸面,她双手摁在泥浆里,追着水烟袋往前爬,岔了声地呼喊:“俺的水烟袋,这是三个铜板买的……”
看着一身泥、一身水、一身冰,狼狈不堪的程四娘,小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忘记了伤心。
巧姑放下窗板,走到小敏跟前,把胳膊搭在小敏细窄的肩膀上,“丫头,以后躲着这个女人走,她臭名昭著……记住一句话,这是俺祖母教给俺的,人善有人欺,马善被人骑,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就是死,死没什么可怕的……”
小敏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巧姑红扑扑的脸,越看越喜欢,“嗯,巧姑姐,俺记住了,你,你是好人。”
巧姑一怔,赶忙忍住眼泪,扯着嗓子喊:“丫头,以后,你如果愿意,俺巧姑就是你的姐姐,以后谁欺负你,姐姐抻头给你摆平”
“俺愿意,巧姑姐,俺回去了,再见。”
目送着小敏窜进孟家巷子的背影,巧姑迟迟不愿离去,她笑了,她流泪了,在葫芦街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一个聪明伶俐的、尊重她的小丫头。
余福揣着双手,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院门口外面的台阶下,时不时探着头向巷子口巡视几眼,而后跳着脚瞭望着西方,夕阳慢慢下降,最后一抹阳光落在河道里,结冰的水泛着金灿灿的鱼鳞般的荧炫,天越来越冷,凌乱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挑着那点亮,躲闪着凛冽的风。
“余伯,您好,俺回来了。”小敏快步走近余福,弓腰施礼。
余福慌张地擎起双手,在半空晃着,“顾小姐,您不必多礼,俺是孟家下人,承受不起,您快请进。”
孟家前院静悄悄的,屋檐上几只喜鹊喳喳叫着,撩拨着风,撩拨着院里的石榴树,院井地上落着几根摔碎的冰凌。
余福关上院门,无精打采地走到墙根,抓起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地,满脸心事,老爷和少爷昨天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晌午时,东南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枪声,他没敢告诉大太太,他很担心,不知那隐隐约约的枪声与老爷他们有没有关系?
孟家中院冷冷清清,墙壁上映照着树的影子,婆婆娑娑;墙头上飞过几只麻雀,落在火房的青瓦上,蹲在烟囱旁,眯着小眼睛享受最后一丝光。
吃午饭的时候,陶秀梅本应该去后院与大家一块儿吃饭,怎么说小敏是她儿子的养媳妇,新媳妇进门,做婆婆的怎么能缺席呢?
陶秀梅在孟家天不怕地不怕,她只怕孟家老太太,婆媳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相聚都是不欢而散。孟正望是大孝子,对他母亲是百依百顺,她惹不起躲得起。
陶秀梅刚过门的时候,婆婆对她很好,逢人便夸,夸陶秀梅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走到哪儿给孟家人脸上增光,如今,老人常常给余妈念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墙上挂钟“铛铛铛铛”敲了四下,惊醒了沉睡的陶秀梅,她伸了一个懒腰,打了几个哈欠,爬起身,跪着蹭到窗前,扒开窗帘往屋外瞭了一眼,高墙外传来了零零散散的爆竹声,她蓦地想起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永乐街每年都要耍花灯,热闹非凡,必须出去看看光景,顺带透透气,从年前到今天,她一直闷在死沉沉的院子里,用她的话快得抑郁症了。
想到这儿,她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到地上,踢趿上绣花鞋,披头散发蹿到了屋门口,朝着西厢房歇斯底里吼了一声:“兰姐,你死哪儿去了?快过来,帮俺梳妆打扮,俺要带着澜儿出门观花灯。”
陶秀梅咆哮了半天没人回应,兰姐去哪儿了呢?
吃了中午饭,兰姐空闲了许多,趁着陶秀梅睡着了,她钻进了她的西厢房,头枕着被窝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做白日梦,她的梦里全是黄忠俊郎的面孔,她想着、乐着,眼皮越来越沉,她使劲揪揪大腿,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她怕陶秀梅在前堂屋里喊人,听不到就麻烦了,陶秀梅不好惹,也不敢惹,惹急了骂人都是轻的。
兰姐最怕陶秀梅说:不想干了痛快点,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如果在六年前陶秀梅说这席话,兰姐当做耳旁风,吹过就散了,如今可不行,孟家院子里有她心里时时念想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必须忍辱负重,千方百计讨好陶秀梅。
“兰姐,兰姐,你不想干了吗?……”陶秀梅“咣当咣当”摔打着门扇,屋檐上的冰凌“咵咵”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兰姐倏地从床上跳起来,她顾不上抿抿散乱的鬓角,慌慌张张迈出了屋子直奔前堂屋,差点和蓬头垢面的怡澜撞个满怀。
“兰姐,你给俺梳梳头。”怡澜睡眼惺忪,张着大口,“今儿永乐街闹花灯,俺差点忘了。”
“你,小姐,你也去吗?”兰姐的这句话没敢说出口,她怕陶秀梅,更怕蛮不讲理的怡澜。
“兰姐,你死哪儿去了?没听到俺喊你吗?”内屋传来陶秀梅磨牙凿齿的声音。
兰姐慌了神,不知先顾谁?她的眉头紧蹙,徒然,她眼前仿佛出现了小敏俊俏的模样,两条长长的麦穗辫垂在耳旁,荡在胸前,辫梢上系着两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像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怡澜小姐,你去找那个今天刚进院的敏丫头,她会梳四股麦穗辫子。”
“真的??”怡澜满眼惊愕,心里又有点顾虑,那个丫头无论怎么说都是孟家新进门的养媳妇,与她辈分相当,她不敢随便支使。
兰姐眨着狡猾的眼珠子,鼓唇摇舌:“小姐,……那个丫头去门口送许家的人了,一会就进院子了,您在屋门口拦住她,告诉她,让她给您梳头,她是孟家养媳妇,地位还不如俺一个进门七八年的丫鬟,您有资格使唤她。”
这档口,小敏的脚步恰巧穿过了前院,沿着长廊迈进了中院。怡澜往前窜了一步,甩手扒拉开兰姐的脑瓜子,眼神越过了门前的廊柱子,盯在小敏的头上,小敏的两条长辫子顺丝顺绺搭在胸前,随着脚步跳跃,真是好看。
“喂,敏丫头。”怡澜张口就来,急不可待。
“你好。“小敏回应了两个字,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在饭桌上,大太太姌姀提起过怡澜,说怡澜从小娇生惯养,又是孟家唯一的女娃,孟家老老少少都惯着她,说话不知轻重,以后尽量不要招惹她。
“喂,你没有看到俺吗?你站住。”怡澜倨傲无礼的声音让小敏想到了陶秀梅,她本不想理会,犹豫了一下,在人家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过来,过来。”怡澜跳出了屋门槛,双手夹在腰里,旁若无人,大吼大叫:“俺是你的大姑姐,你要有礼数,以后在院子里见了俺要喊俺一声小姐好,在外人面前就免了,走出院子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听明白了吗?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小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瓷娃娃塞进裤兜里,往下拽拽衣襟,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什么。”
怡澜的心思都在头发上,她没在意小敏慌张的表情,“俺让你过来,你乖乖过来,俺问问你,你的辫子谁给梳的?”
小敏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回禀大小姐,是俺自己梳的。”
”你说什么?俺听不清,你过来,过来,到俺屋子里来,你给俺梳两条四股麦穗辫子。”
小敏硬着头皮走近怡澜,双手抱在一起揉搓着,“大小姐,俺只会给自己梳头,从没有给别人梳过头。”
“吆,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伺候俺吗?你是俺弟弟的养媳妇,身份都不如一个丫鬟,本小姐的话你不愿意听吗?待会俺去永乐街看烟花,兰姐在东间屋给俺娘梳妆打扮,否则俺也不会喊你过来,今儿,俺命令你给本小姐梳梳头。”怡澜摆着臭脸色,话中带刺,脚丫跳起半尺高,“跟俺来。”
小敏只好跟在怡澜的身后,再次踏进了眼前的魔窟,堂屋靠墙的桌子上点了两支蜡烛,把屋子照亮了,屋中间走道两旁有四把椅子,有两个高茶几子,地中间有个大火炉子。
蜡烛的火花扯着一股股煤烟跳动,在四周的墙上飘忽,把怡澜的影子拖得很长、很细,像一条蛇在地上攀爬。
怡澜的房间凌乱不堪,南墙根床上的被子拖在地上,绫罗纹帐一半垂在地上,一半堆积在床沿上;西墙根有一个梳妆桌,桌子背靠在一扇窗户上,窗户外面是长廊,西落的阳光被宽宽的廊檐挡在墙头,窜进屋子里的光又被梳妆桌遮住了,即使这样,这间屋子比陶秀梅的屋子明亮。
怡澜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腾腾坐到了梳妆镜前,背过手从肩头递给小敏一把梳子,“给,看你的啦,今天晚上去永乐街也许能看到俺的同学,你给俺把头发梳得漂亮些。”
小敏拿着梳子,不知从哪儿下手,镜子里映射着怡澜娇皮嫩肉的脸,只可惜四颗门牙支撑着上嘴唇,眉眼倒竖,眼睛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假设她说话不白愣眼珠子,也不算难看,五官毁在一张嘴上,闭上嘴巴像个怪物,不知她随了谁?听说孟正望是一个美男子,陶秀梅模样也不丑啊。
“你在想什么?快点,别磨蹭时间,俺娘说今天带俺出去吃饭,黄师傅根本不会做饭,不知俺爹请他回来做什么?”
听到黄忠的名字,小敏的手一哆嗦,像一块旧伤疤被重新揭开,渗着血水,很疼。黄忠的的确确不是一名厨子,他和爹一样是一个煤黑子、被日本人欺压、被汉奸凌辱的矿工,每天天不亮下井,天黑出井,看不到日出日落。
“他做饭没有我家酒楼大师傅做饭香,可惜,俺爹不让俺们随便去酒楼,说什么客人喝醉了耍酒疯很可怕,俺就不信了,那是俺孟家的地盘,俺爹怎么会怕一些恶叉白赖。”
怡澜的头左右摇晃,两条腿翘起来踢蹬着桌子底,小敏手里的梳子不小心扯下她一根头发。
怡澜梗起脖子咋呼:“疼死俺了,你是不是成心呀,觉得委屈吗?”怡澜的表情动作和声音像极了陶秀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敏赶紧赔不是,“不是的,大小姐,你不要乱动,俺注意些……”
“哼,俺看你呀长得比俺好看。”怡澜狠歹歹的眼珠子盯着镜子里的小敏,满嘴酸气,“俺有点嫉妒,真想给你脸上划个刀印……”
“不,不。”怡澜半真半假的话让小敏惶恐不安。
正月的天,初春的季节,冬寒迟迟没有落幕,原本清清白白的天突然阴了下来,屋里阴暗暗的,怡澜映在镜子的脸越来越狰狞,让小敏心生畏惧,她真想扔下手里的梳子逃离这间屋子。
余妈的声音从后院窜到了中院,“余福,敏小姐回来了吗?俺看这天要下雪呀……”
“先前俺听到怡澜小姐喊她,这会儿,她也许在小姐的屋子里。”余福扛着梯子走进了中院,他的大眼睛瞥斜着前堂屋,对余妈说:“你来的正好,用脚丫帮俺顶着梯子,俺把灯笼挂到门檐上。”
余妈蹙蹙眉梢,敏丫头去小姐屋子做什么?凭她对怡澜的认识,再联想到怡澜早上对丈夫说的那些话,一准没有好事。
“敏小姐,你在哪儿?老太太到处找你呢,她让俺带你去后院,她要教你怎么给小少爷换尿戒子。”
余妈的呼唤就是及时雨,小敏三下五除二帮怡澜梳好了辫子,把梳子放在桌上,“小姐,老太太找俺,俺去了。”
没等怡澜回话,小敏三步并作两步窜出了屋子,朝着院里喊:“余妈,俺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