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俺把她当娘。”
“娘?!哈哈哈哈”卢茗笑了,坐在他旁边的胖子和青年小伙子也笑了。
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让石头一脸蒙圈,他把水壶拎在右手里,用左手背揉揉眼睛,疑惑地看着卢茗问:“你们笑什么?俺说得不对吗?俺自小不知娘亲长得什么样子,在俺心里老板娘就是俺的娘。”
听了石头的话,三人骤然收住了笑声,互相看看,低头不语,他们心里清楚,石头脑子不够用,是巧姑收留了他,让他有了一个家。
正在这时巧姑慌里慌张向这边跑来,她一边跑一边急赖赖地呼喊:“卢大哥……”
卢茗“腾”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大步窜到了屋门口,迎着巧姑问:“大妹子,你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巧姑吞咽了一下口水,哆嗦着嘴唇,“大哥,门外有人敲门,俺猜想来人不简单,平日里,这么早没有住店的客户找上门,一定是二鬼子或者是查户口的,你们,你们怎么办?你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后院躲一躲?”
“不简单的人?!呵呵呵,大妹子,俺们在河北地界买了良民证,俺们不怕,大不了……”卢茗攥攥拳头,他又怕吓着巧姑,赶紧岔开话题,“天亮了,俺们吃完饭去码头揽活,你尽管给俺们把饭端上来,爱谁来谁来,俺们绝不会连累妹子你。”
邵强从厢房窜了过来,从巧姑身旁跨进了屋子,不慌不忙走到桌子前,他的大手拍在桌子上,眼睛盯着院井,“老二说得对,巧姑娘,你去开门吧,有我们在,你们什么也不要怕。”
巧姑用腰里围裙擦擦手,转身往院门口走,她远远看到江德州在门洞子里徘徊。
“老伯,您怎么不开门呀?”
江德州晃了晃双手,摇摇头,他想说外面的人没有了动静,不知去哪儿了,他的话还没出口,耳边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震耳欲聋,巧姑张皇地站住脚,侧耳细听,声音来自铺子外面。
袁家铺子的门板和窗板还没有下下来,清早的阳光穿过了门板和窗板的缝隙,洒在铺子里面,铺子里的摆设清清楚楚,靠南墙根有个货架子,还有一个柜台,货架上面摆放着几瓶酒,还有装在玻璃瓶里的各种糖果,五颜六色那么鲜亮;台面上摆着几个大笸箩,里面盛着花生,瓜子,还有一瓷盘的花生轧糖闪着糖稀的金光。
随着“咚咚”的敲门声,从门框上飘下一层层灰尘,在缕缕光线里飞腾,撒在铺子的地上,落在奄奄一息的煤炉子上。
江德州撩起长袍从院门口踉跄到铺子门口,急匆匆窜进了铺子,轻轻打开两扇街门,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本来面对着大街站着,听到开门声,她扭着身子斜视着江德州,嗲声嗲气问:“怎么刚来开门?俺以为人都死绝了。”
江德州微蹙眉头,厉声问:“你,你找谁?”
女人往上梗梗脖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你是谁?怎么敢用这种口气与俺说话?是住店的吧,哼,你言辞粗鲁,没有星点素质。”
江德州手足无措,急忙拱拱手连声赔不是,“这位大嫂,对不住了,俺是住店的,是巧姑娘让俺前来开门,您是谁呀?来住店吗?”
眼前的女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乌黑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模样不丑,举止动作有点嚣张,身体左摇右晃,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往上瞟,根本没把江德州放在眼里,说话夹枪带棍,“俺知道你是住店的,巧姑呢?她人躲哪儿去了?”女人翘着莲花指绕着耳朵边上一缕散发,“俺是她的母亲贾氏,你告诉她,她娘亲来了,不,不用那么费劲巴力啦,你快给俺让开一条路,让俺进去找她。”
“巧姑的娘?!”江德州大吃一惊,他回头瞅瞅站在院井的巧姑,的确巧姑五官有点像眼前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眼睛里多了狡黠与跋扈。
“哪来这么多废话?磨蹭什么?你想冻死老娘吗!?”贾氏打断了江德州的话,把两扇门板向两边哐当一推,门板撞在左右墙上又弹了回来,烟筒上坠着的冰溜子“啪嚓”直落而下,不偏不倚砸在贾氏的头上,疼得她在原地跳了个高,“谁?!谁打俺?”
当她看清脚底下破碎的冰碴时,用绣花鞋狠狠踢了几脚,嘴里叨咕着两个字:“晦气。”
江德州抓住两扇门板,后退了几步,给贾氏让出一条路。
贾氏扭着不胖不瘦的腰肢挤进了铺子,直奔院井,乍然,她停下了脚步,只见巧姑操着双拳站在院井里,向她怒目而视,像守株待兔的猎手。
“你在呀,俺以为你不在院里呢。”贾氏故作镇静,不疾不徐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把两条胳膊抱在怀里,鼻腔里“嗷”了一声,在巧姑身前背后转了一圈,拿腔作调,“怎么,发财了不认识你亲娘了吗?”
江德州关了铺子门走回了院子,他一会儿看看贾氏,一会儿看看巧姑,两个女人脸色很难看,像斗架的公鸡暗暗较劲,各不相让。
巧姑秀眼圆睜,“你来做什么?俺不认识你。”
“吆,你不认识俺?!谁家姑娘不认识自己的亲娘,这话让大家伙儿都听听,评评理,天大地大不如娘亲大,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也是,你没生过孩子,自然不懂做母亲的不易,瞅瞅你,你不认俺,俺更不想认你,俺这张老脸羞得慌。”贾氏用手掌拍打了自己的脸几下,在地上跺跺脚,“俺只是没有办法了,你,你先给老娘找间干净屋子,让老娘好好睡一觉,然后咱们再好好掰饬掰饬。”
有句俗话说得好:性格决定命运,贾氏强势性格让她失去了一个好丈夫,巧姑爹处处迁就她,累死在码头上,她没有后悔过,没有为她的男人流过一滴泪,这种女人心里只有自己,为了个人的利益毁灭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她把懂事伶俐的巧姑当做拖油瓶,扔给了年迈的老母亲不管不问。
巧姑爹活着时挣来的钱自己不敢留一文,也不敢给巧姑买件衣服,给巧姑买块糖都要与她商量半天,贾氏还是觉得不够本,她喜欢穿好衣服,喜欢戴珠宝,她羡慕穿金戴银的女人,羡慕她们有个好丈夫,反过来看看自己,不仅没有像样的首饰,每天还要穿着粗布衣裳下地帮佣,她心里特别不爽,她觉得是巧姑爹没本事,没有让她在人前显贵,巧姑爹死了,她很快找了一个巧舌如簧的男人,又怎么样呢?她跟着这个男人不仅没有好日子过,还受尽了欺凌,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个男人为了吸食大烟卖掉了她唯一的房子,让她无家可归,在她找到另一个下家之前没地方去,只能来投奔巧姑。
而今面对着巧姑,她依旧气焰嚣张,“怎么?你还想撵你的亲娘走吗?没有我哪有你?你的钱哪儿来的?死丫头,俺是你的娘,俺没地方去,不来找你找谁?”
“你不是跟着那个男人离开了赵庄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巧姑的胸脯起伏跌宕,她满心的气恼,如果不是院井里有外人,她真想骂人。“你不是说俺是扫帚星吗?你不是说俺妨死了俺的爹吗?你不是讨厌俺吗?自小你不待见俺,俺就是你手里一件不稀罕的玩意儿,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说卖就卖……”
听到院井里吵吵嚷嚷,卢茗和胖子走到了堂屋门口,他们扒着门框向外眺望。
贾氏心里有愧,嘴上不饶人,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语气更加猖狂无理,“你就是扫把星,俺说定了,说死啦,你混到今天是怎么会事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还害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成?你妨死了多少男人?”贾氏踮着脚在院井里上蹿下跳,一会儿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会儿磨牙凿齿,唾沫星子乱飞。
针锋相对的争吵声传进了火房,这是巧姑自家的事情,四婶不便插嘴,她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把锅里的疙瘩汤盛到了碗里,摆放在身后的案桌上,她又把锅里舀上水,又从案子下面掏出一个面袋子,攥在手里掂了掂,里面只有两斤左右的玉米碴子,这点粮食不够做五个玉米饼子的,熬几碗玉米粥不顶饥,后院的抗力也要吃饭,还要去做卖力气的活,怎么办呀?四婶攥着面袋子又往屋门口走了几步,扒着门框往院井里瞭了两眼,她想问问巧姑,是不是让石头去永乐街上买点面粉回来,她的话噎在嗓子眼里。
贾氏无理搅三分,手指头点在巧姑的额头,“俺骂你怎么啦?街上哪个人不骂你,不信你买四两棉花纺一纺,俺没说半句假话。”
贾氏的话气得巧姑全身哆嗦,她抱着脸痛哭失声。
外祖母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老人嘴里每天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弥留之际,迟迟不愿意咽下那口气,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屋门口,“丫头,把你娘亲找回来吧……”
邻居大叔在麻将桌上找到了她,让她回家看一眼气息奄奄的外祖母,她却无动于衷,继续摆弄着手里的麻将牌,扔下一句话:“俺回去看她有什么用,看她与不看她,她都要死,她是想让俺给她买口棺柩,有那闲钱俺还想买几件衣服呢,哼,人死如灯灭,买那个有什么用,一张破席子就是她最终的窝。”
老人死了,鞋匠找来邻居在河道口挖了一个坑,把裹着一领破席子的老人放在坑里,她唯一的女儿贾氏没有出现,只有披麻戴孝的巧姑跪在坑沿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年巧姑刚刚十四岁,就在那年她嫁给了六十多岁的鞋匠,鞋匠有三个儿女,大儿子当兵多年杳无音信,二儿子和大女儿无事不登三宝殿,逼得他拿出积攒多年的十块大洋,从巧姑养父手里买下了巧姑,鞋匠买她是看好她的勤快和孝顺。
鞋匠临死把巧姑托付给了袁老爷,她嫁到袁家时,袁老爷已经不能自理,家里除了这处院子,掏不出买一斤米的钱,巧姑不怕脏,不怕累,不怕吃苦,她拿起了外祖母的老本行,给抗力缝缝补补,给裁缝铺子绣花码垛,她用微博的收入养活着袁老爷,一个可怜的、孤寡老人。幸亏有孟家时不时的帮衬,否则,她也不会有今天。
此时娘亲骂她难听的话,她真想理直气壮地辩解,“俺现在还是女儿身。”可,她不想说,她怕,怕街上不怀好意的男人,她只能沉默,冤屈地哭啼。
贾氏看着沉默不语的巧姑,她觉得巧姑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她占了上风,脸上露出得意忘形的讥笑,“俺说对了吧,你就是一个扫把星,凡是跟你好的男人都会死。”
巧姑用袄袖抹抹脸上的泪水,嚼齿穿龈:“是,凡是跟俺好过的男人都会死,也包括女人,你不怕吗?”
贾氏陡然跳起脚,指着巧姑破口大骂:“俺是你娘,你诅咒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是不是嫌弃你娘住在这儿碍你眼了,耽误你的好事了……”
看看咄咄逼人的贾氏,四婶真怀疑贾氏的身份,哪像个做娘亲的样子,她好想找根针把贾氏的臭嘴缝上,她的眼睛在火房里环视了一圈,落在案板上,上面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她抓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折回身哆里哆嗦扑到屋门口旁边,她的眼睛下意识地扫过通往后院的长廊,几个抗力战战兢兢躲在后山墙旁边,露着毛渣渣的脑袋,瞪着一双双无色彩又好奇的眼神,畏畏缩缩窥视着前院的动静。
看到他们,四婶心里的怒火一下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她弯腰抓起地上的笤帚,气哼哼跳出了火房,咆哮如雷:“你们,你们躲在那儿干什么?”
院井的人被四婶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盯视着她。
抗力连忙向四婶送上笑脸,“是,是,俺们听到院井有人吵吵闹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俺们出来看看,问问,需要不需要俺们几个帮忙啊?”
“不用!不用!快回去,回去,不要在这儿添乱。”四婶把手里的扫帚举过了头顶,指桑骂槐,“你们以为俺平日里不发火是病猫吗?呸,你们是没惹急了俺,告诉你们,不要以为这是你们的家,你们只是过客,不要把自己当根葱,有没有你们这块料子俺们照旧炒出一盘好菜,谁离了谁都照样活。你们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身价几斤几两,不要反客为主,不识好歹,更不要目无三尺,好赖不分,惹急了俺,俺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主家不撵你们,俺也会把你们赶出去。”
“说得好,这才是俺邵家的婆娘。”坐在堂屋里的邵强哈哈大笑,他的拳头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茶碗、茶壶咣当咣当响。
站在堂屋门口的卢茗一会儿撸起袖子,摩拳擦掌;一会儿戟指怒目,在他眼里张牙舞爪的的贾氏就是一条疯狗,信口雌黄。
他想起了他的婆姨,每天天不亮就跟他吵架,嫌弃他家穷,嫌弃公婆死的早没有留下一点值钱的东西,只留给他们一个累赘,年幼的弟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她嫌弃弟弟吃饭多,当年弟弟刚刚七八岁,每天上山砍柴,每天天不亮就去碾房帮别人家推磨,秋天帮人家掰玉米,累得直不起腰,为了一口吃的,臭婆姨不依不饶,弟弟每次出门不敢带一口干粮,地主家的长工可怜弟弟,每次中午分饭多给弟弟一勺子汤,或者一块玉米饼子。
后来他被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下了婆姨和弟弟,那年弟弟已经十四岁了,他一走五年多,在部队上遇到邻村老乡,老乡告诉他说两年前他的婆姨跟一个外乡货郎跑了,弟弟跟着堂叔一家居住,并且,堂叔还给弟弟定了一门亲,卢茗同时听到两个消息,不知道应该为弟弟高兴,还是为不守妇道的婆姨羞耻?此时听着贾氏趾高气扬的嘶叫、不分青红皂白的乱骂,他压不住心里的无名火,他一蹦三丈,“腾”窜出了堂屋,“蹭蹭蹭”直奔贾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贾氏身后,大手像钳子一样抓住她的细胳膊,往后拧了两圈,疼得贾氏嗷嗷直叫。
“你,你是谁?”贾氏嘴唇哆嗦,结结巴巴吐出一口冷气,“你知道老娘是谁吗?是这个死丫头的亲娘,亲娘骂闺女理所应当。”
卢茗听到贾氏嘴里老娘这两个字更生气了,“管你是谁?你的嘴巴老实点,哪有亲娘这么骂女儿的,呸,”卢茗往地上啐了一口,“你配做娘吗?”
海秉云拄着拐杖走出了月洞门,他头上的白发在朝阳里闪着银光,墙垛子旁边的枣树撒下婆娑的影子,照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脸上许些褶皱。昨天夜里他睡得晚,第一次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他睡得很沉,江德州什么时候醒的他都不知道,是院井的喧噪声把他吵醒了,他拄着拐杖走出了屋子,走到了院井,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从贾氏身上移到了卢茗身上,从卢茗身上移到了前堂屋里,邵强和一个小伙子坐在屋里的桌前纹丝不动,一个胖子身体斜歪在门框上,眼神瞟着院井,神态沉着冷静。
海秉云咳咳嗓子,趔趔趄趄迈上了石基路上,往前一步走近贾氏,双手摁着拐杖勾手,眼神慢慢由下往上移动,端详了半天,没说话,把一口痰吐在枣树下,转过身,阴阳怪气地、有板有眼地谴责:“丢人不丢人呀,长得人模狗样,女人却没有女人的样子,像大街上耍懒撒泼的怨妇,常言道:身价,是自己丢的;面子,是别人给的。律人先律己,正身先正心,大清早的就不能坐下好好说话吗?当娘的怎么会给自己丫头头上扣屎盆子呢,臭不臭呀?”
贾氏没上过学,她听不懂海秉云说什么,但,最后一句她听明白了,她往前伸伸脖子,想狡辩,她也想摆脱卢茗钳子般的大手,她越挣扎卢茗手下力越大,疼得她只有龇牙咧嘴的份儿,“疼,放开俺。”
巧姑吸溜吸溜嗓子,用手背揩去下巴颏上的泪珠,看着海秉云的眼睛,难为情地说:“老伯,不好意思,惊扰您了。”
“这个时辰该醒了,天不早了,巧姑娘,你去忙吧,俺心里有话要与你的娘理论理论。”
“好,俺去给后院的抗力准备早饭。”
巧姑和四婶先后踏进了火房。
海秉云拄着拐杖走到卢茗身前,右手掌摁着拐杖勾手,左手掌心朝下忽闪着,“好汉,你放开她吧,好男不跟女斗,有话大家进屋坐下慢慢聊,不要在院井里大呼小叫,街坊邻居听到像什么话呀,再说院里不止住着一个人、两个人,以后还让大家怎么住店呀?”
贾氏向上挑挑眉梢,她一怔,眼前的海秉云全身上下锦罗绸缎,尤其头上戴的棉帽子,帽正上有颗汤圆大的翡翠扣子,价格不菲,贾氏在麻将桌上认识很多有钱人,她有辨别古董的能力,这枚翡翠扣子是珍品,至少能买下像袁家院子大的三处房子,她忍着疼痛,嘴巴子霎时抹了蜜,哀求道:“老人家,快救救俺,让这个土匪松松手,俺的胳膊快折了。”
“你说对了,俺就是土匪,无论谁来也救不了你。”卢茗想掐死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不知可怜自己的女儿,反倒守着外人埋汰自己的女儿,换做谁都不会这么无情无义。
贾氏知道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再不服软,胳膊肘就会脱臼,“好汉饶命,俺知错了,知错了。”
海秉云瞅着服服帖帖的贾氏,他想笑,他忍住了,“这位好汉,饶恕她吧,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毕竟她是巧姑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
“大叔,您,看您年事已高,俺们听您的,今儿看您的面子暂时放过她,如果她以后再敢欺负巧姑娘,俺把她的脖子拧折了。”卢茗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不可能真的杀了贾氏,见海秉云出来讲情,他只能借坡下驴,见好就收,他松开了贾氏的胳膊,往前一推,补充了一句,“巧姑娘以后是俺妹子,俺绝不会允许其他人欺负她。”
贾氏被卢茗推了一个趔趄,“噔噔噔”刹不住脚丫,眼瞅着扑向麦秸垛子,她赶紧扶住身旁的枣树,胳膊腕使不上劲,“噗通”摔在树下,她用胳膊肘捶打着黏糊糊、冰凉凉的地面,哭爹喊娘,半天没人搭理她,甚至没人看她一眼,她羞愧满面,自己跌跌拌拌爬了起来,抱着拧伤的胳膊,嗓子眼里哼哼唧唧,死了的鸭子嘴还硬:什么干哥哥?还不是姘头。
卢茗白愣了贾氏一眼,转身向海秉云抱拳弓腰施礼,“大叔,您是巧姑的客人吗?还是长辈啊?”
“俺是住店的客人,昨天来庄上看花灯,累了,没有走,这趟出来俺很惬意,睡着大火炕舒服,所以,准备多住一些日子。”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在坚硬的石基路上戳了几下,“这日子本来很难,家里再不和,让街坊邻居看笑话不说,还被外人欺负不是吗?唉,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为什么还要窝里斗呢?”
贾氏抱着胳膊走近海秉云,深深鞠躬施礼,“这位大叔,谢谢您从土匪手里救下俺,俺无以为报,只能多说几句感谢的话,俺在赵庄生活了三十多年,好玩的地方不少,倘若您想去哪儿转转,如果不嫌弃,俺可以带您去……”
海秉云知道眼前的贾氏不是善茬,如果放她走,她必定会乱咬人,鬼子肯定不会放过袁家,包括袁家住店的人,他只能顺水推舟,“俺老了走不动了,哪儿也不想去,您的心意俺心领了,俺只想坐下喝杯热茶。”海秉云说着向站在一旁的江德州斜睨了一眼,“江管家,把俺屋里的好茶拿到前堂屋里来,然后你让石头去街上酒店点几个菜,让他们送到袁家来,今儿俺请客,见面聊得来是朋友,这位大嫂又是袁家的稀客,俺毛遂自荐做会袁家主人,设宴款待客人,冤家宜解不宜结,把事情摊到酒桌上,谈开了皆大欢喜。”
海秉云把右手里的拐杖夹在左胳弯下,右手撩起长褂偏襟,从里面摸出一枚大洋,递到江德州的手里。
江德州摊开双掌接住了大洋,摧眉折腰,“是,舅老爷,俺听您的。”
旁边的贾氏眼直了,她好久没有见到银光闪闪的大洋了,在赵庄为一顿饭拿出一枚大洋的人屈指可数,在袁家兔子不拉屎的小店里遇到有钱的主儿真是稀奇,眼前的老头不是一般人。
江德州向站在堂屋门口的石头招招手,“石头,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呀?舅老爷说什么你听到了吗?你岁数小,替俺去永乐街酒楼跑趟腿吧。你再买四十个馒头,没有馒头买四十个窝窝头,剩下的钱去粮店买几袋子豆面或者玉米面。”
石头手里捧着大洋走近火房门口,颌首低眉,喏喏半天,只喊了三个字,“老板娘……”看到巧姑还在哭,他也很伤心,他自小是个孤儿,被叫花子养大,没看到亲生父母模样,是巧姑给了他一个家,今天贾氏的突然出现让他胆战心惊,没想到母亲是这幅德行,还不如个外人。
四婶看着傻呆呆的石头,温和地嘱咐:“去吧,拿好钱,听江伯的话,他让你去做什么,你去做什么,路上不要贪玩,办完事早点回来。”
“好,俺马上去。”石头把大洋揣进衣兜里,扭身向院门口跑去。
江德州把石头送出院门口,又嘱咐了几句,关了门,耷拉着双手走回海秉云身旁,毕恭毕敬地站着,听候他的支使。
外人看着江德州就是海秉云的仆人,一个听话又老实的仆人,事实相反,江德州经风涉浪,做事谨慎,他知道院井里的人、堂屋里坐着的人,还有后院有好奇心的抗力,鱼龙混杂,他不仅要保护海秉云的人身安全,还要注意这里面有没有鬼子安插进来的汉奸,眼前的贾氏脸上表情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透,他不能插嘴,只能静观其变。
“巧姑,你把你铺子好酒拿出几瓶,再弄一盘花生米,先让我们喝着……”海秉云拄着拐杖往前堂屋走了几步,回头说:“俺给你客人买菜买饭,你能不能大方点,送我们几瓶好酒,可以吗?”
贾氏站在原地没有动,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对海秉云说:“老人家,谢谢您,您德高望重,俺千万句解释不如您一句话,您的宽厚让俺汗颜,俺怎么好意思接受您的款待,再说,俺一个妇道人家上不了席面,昨儿一天俺没进一口热乎饭,半夜三更醒来,实在没地方去,才来找俺的闺女。”
“是这样呀,好说,”海秉云向火房飙了一嗓子:“四婶,巧姑的娘交给您了,你们都是女人,话能说到一块去,麻烦您给她一口吃的,陪她好好聊聊天,俺们男人去前堂屋喝口小酒。”
四婶远远地向海秉云欠欠身子,“是,俺这就给大姐盛碗疙瘩汤,热乎乎的,然后俺带她去厢房坐坐。”
贾氏假装有礼数地把双手搁在小腹右侧,向海秉云行了一个万福礼,“多谢老人家,请问,您老是哪个庄上的人?”
“俺是郭家庄许家的人。”
海秉云不紧不慢的语气把贾氏和卢茗他们吓了一跳,堂屋里的邵强不由自主从座椅上站直了身,瞠目结舌,这次能顺利逃出河北,多亏一个青年人帮忙,是他帮他们每个人弄了一张良民证,并且安排人护送他们到了山东地界。
贾氏早听说过郭家庄许家是远近有名的首富,她顿时脸红耳赤,她后悔不该进门胡搅蛮缠,“老人家,不好意思,刚才俺是,俺是与俺闺女赌气……”
“不要再提了,过去了,再说谁也有冲动的时候,只是,大嫂,俺也说句您不愿意听的话。”
贾氏急忙百般奉承,“不,您说什么俺也愿意听,您是年高德勋的老人,见多识广,俺受教。”
“大嫂,无论怎么说巧姑是您的女儿,外人欺负她,您都要替她争气,不能落井下石,今儿您的话是不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呀,哪有这么诬蔑自己孩子的?街上人听了,不会说孩子有过错,反而会数落你做母亲的不是,唉,俺的话不多不少,您好好心思心思,是不是这个理啊?”海秉云擎起大手掌抿抿鬓角,高声念叨:“巧姑娘,俺的话也是说给你听的,你不要哭哭啼啼,有话咱们到酒桌上慢慢聊。”
海秉云的话让贾氏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她嘟囔着嘴巴没有回答上半句话,她心里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四婶从火房里走出来,笑眯眯走近贾氏,一边抬起手把贾氏头发上粘着的草叶子摘下来,一边轻言轻语:“瞧瞧您,头上插草,想把自己卖了不成?俺看您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这副模样出门,还不被街上人嗤笑。”
海秉云暗暗佩服四婶说话高明,暗藏玄机。
贾氏是一个看人下菜单的女人,她一辈子没穿过补丁衣服,看着四婶补丁摞补丁的长褂,她心里泛膈应,她想甩开四婶的胳膊,又觉得不妥,一双嚚猾的眼珠子盯在海秉云的脸上,“老人家,俺不陪您说话了,俺让四婶带俺去厢房坐会儿,不好意思,俺实在是又困又饿。”
“去吧,去吧,有时间咱们爷俩再好好絮叨絮叨。”海秉云头也不抬地摆摆手,向身旁的江德州递了个眼色,然后他把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响亮地咳嗽了两声。
“舅老爷,俺有话要说。”邵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向海秉云抱拳施礼,“俺来赵庄之前去过沧州做生意,见过许家孙少爷。”
海秉云猛然站住了脚,直勾勾盯着邵强的脸,这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有一双诚实的大眼睛,厚实的唇角有两抹真挚的微笑。
“你们,你们在沧州做过生意?”
“是,生意不好,做不下去了,俺们兄弟几个回到了威县。”
海秉云猛地抓住邵强的胳膊,一双皱巴巴的大手不能自已地哆嗦,他想问问许连盛的情况,他不敢,他怕隔墙有耳,“好,俺知道了,他们两口子在沧州做生意,生意一定不错,那小子头脑圆滑,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错,挺好的,他还让俺们带话给您,问您好,没想到咱们在这儿相遇。”邵强用大手挠挠额头,满脸不好意思,“本想去郭家庄见见您,多多少少买点东西孝敬您,瞧瞧俺们,空着一双大手……”
“不必客套,不必客套,都是自己人,俺啥也不缺,就缺志同道合的朋友,哈哈哈,咱们今天不谈其他事情,只谈巧姑娘的事情。”海秉云瞄了瞄东厢房,意思是小心贾氏,然后抓着袄袖抹抹脸,哈哈一笑,“年轻人有活力,能闯能干,做生意赔了钱不能垂头丧气,钱是人挣得,人是活的,钱是死的,大不了从头再来。”
酒桌上,卢茗倒了一杯酒,双手送到海秉云面前,“舅老爷,您请。”
“哈哈哈”海秉云接过酒杯,在卢茗他们面前转了一圈,“来,来,大家不要站着,坐下,坐下,今儿咱们一醉方休。”
“俺兄弟们敬舅老爷。”邵强把身前的椅子往桌子下面推了推,看了三个兄弟一眼,“在舅老爷面前,俺们不敢坐,俺们是小辈,听舅老爷支使。”
“你的话过了,咱们相遇即是缘,能与各位英雄好汉坐在一张桌上推杯换盏是俺海秉云的荣幸,俺这心里高兴,高兴。”海秉云把手里的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摁着桌沿,慢悠悠站起身,右手举着酒杯,扭脸看看沉默无语的江德州,语气激动,“江管家了解俺,俺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与大家一起冲锋陷阵,俺心里有愧疚感,在此,俺敬各位英雄一杯酒,略表敬佩之情。”
卢茗看看邵强,邵强看看其他兄弟,“舅老爷您敞亮,这句话俺心领了。”
六个酒杯撞在一起,大家一饮而尽,邵强他们把空酒杯在桌子中间展了展,“谢谢舅老爷盛情款待,所有的话都在酒里了,倒进了心里,请您老理解俺们抗力笨嘴笨舌,今儿能与许家舅老爷和江管家在一张饭桌上喝酒,俺们兄弟三生有幸。”
“好,好,好,大家坐下说话。”海秉云一边放下酒杯,一边从怀里掏出坠着烟荷包的烟杆,递给了坐在身旁的江德州,“江管家,给俺装袋烟,一时不抽几口俺心里憋得慌,”
巧姑用托盘端着几碗疙瘩汤走进了屋子,她把托盘放在灶台上,双手端起一碗放在海秉云的手边,“舅老爷,您和江伯岁数大了,空着胃喝酒不太好,您们二人先喝口疙瘩汤垫补垫补。”
巧姑声音沙哑哽咽,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尽量低垂着头,躲闪着大家怜悯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