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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的冬日大运河上,一艘其貌不扬的漕船,正在飘洒着漫天雪花的河面中央缓缓行驶。
光线昏暗、随波摇晃的船舱内,大名鼎鼎的复社骨干,天下第一流的富贵纨绔张岱张宗子,还有几个士人打扮的年轻书生,此刻都人手捧着一本近年来的“畅销书”《髡事指录》,满脸的忧虑和愁苦之色。
距离秦淮河上的欢宴不足一个月,昔日里风流倜傥,面如美玉的张岱公子,赫然已是憔悴了不少。
他们这一行人,就是南京朝廷给杭州派来的第一批“援兵”……
前几天,当“澳洲髡贼”大举入寇杭州,还有福建叛将黄石亲自率兵偷袭宁波的消息一齐传到南京之后,立刻就在刚刚成立不到一个月的永和帝小朝廷内部,引起了一场好似山崩海啸一般的大地震。
要知道,如今的南京永和帝朝廷,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江南小朝廷。因为南京朝廷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自废帝和拥立新帝的缘故,迄今尚未得到天下大多数行省的承认,实际版图不过南直隶和浙江两省。
而且,目前南直隶的江北地区,除了几个沿江重镇之外,基本都被闻香教起义军盘踞,南京朝廷能够有效统治的地盘,不过是后世的苏南、皖南和浙江这一小片地方,再加上长江北岸寥寥几座尚未陷落的港口城市而已而已,虽然都是中国的精华之地,但只有十几万平方公里的面积,着实有些可怜。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么一片实际疆土的四周,依然是强敌环饲江北的闻香教妖人就不用说了,南直隶的绝大多数精锐兵马,跟他们从去年夏天一直打到现在都没停;西面的湖广和江西虽然没有多少驻军,但北面丢了京师的废帝崇祯,正在一路搜集兵马逐渐南下,一旦让崇祯帝带兵入主襄阳或武昌,以湖广之粮米供养北方之强兵,然后竖起讨逆的旌旗顺流东下,那么南京朝廷马上就要面临一场生死危机!
此外,南方的福建总兵黄石所部福宁军,自从去年被逼反以来,也一直在浙江南部的崇山峻岭之间,跟浙江巡抚率领的兵马对峙……原本就已是八方冒烟、四面吃紧的窘迫之态,如今又被海上来的“澳洲髡贼”,联合叛将黄石往腰眼上狠狠地捅了一刀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因此,在得知了大股凶悍髡贼自海上直入钱塘江,浙江全省摇摇欲坠的噩耗之后,南京朝堂和士林一时间轰然大哗,先是大骂浙江巡抚御敌无能,居然非但没能讨平福建叛逆,还闹得省府杭州都快丢了。然后回忆起崇祯四年的往事,又一个个掉过头来痛骂东林魁首钱谦益莽撞误国都是这个老东西当初脑子抽筋、没事找事,不但硬要去招惹原本安分做生意的髡贼,还逼反了之前马马虎虎也算老实的福宁军,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东南战火却没法收拾,当真是害国害民到了极点……
因为被一干年轻士子整天骂得狗血喷头,倒霉的钱谦益已经连续好几天不敢出门去上朝了。
然而,骂人固然容易,可如何退敌却是一桩难事此刻的南京小朝廷哪里拿得出援兵来?
眼下这年头,江南早已是文恬武嬉、军备腐朽崩坏至极。整个南直隶仅有的一万多野战部队,目前全都被闻香教乱军给牢牢钉在扬州一线,根本挪腾不得,否则整个江北就再也没有朝廷的立足之地了。
虽说闻香教妖人在经历了去年大半年的狂飙猛进之后,如今已经后力不足,开始渐渐有了些颓势据报这些妖人最近在扬州战场上屡屡受挫,其内部更是爆发了好几次火并与内讧。但南京和扬州毕竟只有一江之隔,谁知道若是朝廷主动撤走扬州兵马的话,这些妖人会不会再次团结起来大举南下渡江?
那样一来的话,江南这个天下缙绅们最后的安乐窝,恐怕也要经历一场天塌地陷的浩劫了。
因此,在经过朝堂上的一番争吵和互相喷口水之后,诸位大臣们终于达成了一致共识,鉴于南京目前面临的沉重军事压力,对于杭州知府的紧急求援,朝廷只能以精神援助为主,物质援助为辅,具体来说就是给杭州官府慷慨地颁发一堆嘉奖令,激励地方官绅竭力抵抗。同时命令正在浙南边境的浙江巡抚,火速率军从温州撤退,回防省府杭州贼人的坚船利炮确实是难以对付,面对大海的宁波如果实在守不住的话,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但钱塘江以北的杭嘉湖平原精华地区,却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除此之外,病急乱投医的南京朝廷,还脑洞大开地在市井之间张榜招募“忠贞义士”,想要募集一批满腔热血的青年士子,到杭州去发动百姓,进行抗战……只是榜文悬挂了三天,依然没有几个人来应募:既没有赏金,也不给提拔,有哪个傻瓜愿意去被贼人围攻的杭州这等险地去送死啊?
然而,面对髡贼的大举来袭,别人可以退缩,张岱这个复社名士和著名纨绔却万万退不得他的家族、宅邸和田庄产业,绝大多数都在杭州和绍兴一带。髡贼一来,势必会玉石俱焚……于是,在南京四处活动求援无果之后,无法放弃家族责任感的张岱,只得在复社同仁的安慰和怜悯之下,约上了几个相熟的杭州士子,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势,雇了一条漕船踏上了返乡之路。
然而,虽然凭着一腔责任感和使命感,决心要“捐躯赴国难”,但具体到了杭州之后能够做些什么,张岱却是连他自己也心中无数毫不客气地说,?然他四书五经读得不错,琴棋字画也很精通,写的文章更是能被选入后世的语文课本,对大明朝廷的政坛斗争也参与得有声有色……偏偏对战争没有半点认识!
几百年来,江南的士人一直全力供子弟读书,学习诗词礼法、圣人经典。因为只要有子弟考得功名,家族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就不会被官府欺负,不会被栽赃陷害,还可以反过来欺负和陷害那些没功名的人。正是因为这些巨大的好处,所以在江南士大夫的心目中,读圣贤书是唯一的正经事,只有把圣贤书读好,才是有出息、有家族责任感的“栋梁之才”。家族的安全和延续也完全寄托在这些子弟身上。就算不能考取功名,只要在士林中有着良好的名声,官府多半也会给一点面子,真要遇到事也不会找不到门路。
退一万步说,即使在那种烽火连天的战乱年代里,各路军队为了避免遭到太激烈的抵抗,以及迅速获得对城市和乡村的征税能力,在胜局已定之后,一般也都会对本地的缙绅和胥吏好言相待。
明朝中叶肆虐一时的倭寇之患,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外来入侵,绝大多数的倭寇首领和七成以上的倭寇成员都是中国人,日本人不过是充当了精锐打手而已,实质上乃是闽浙各个海商/海盗集团的混战。于是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怪现象……一方面倭寇到处劫掠百姓,让民间苦不堪言,一方面沿海各地的缙绅地主,又跟倭寇普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合作走私做生意,清剿倭寇就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
鉴于这样的社会氛围,江南的士大夫之中,虽然有不少夸夸其谈、好言兵事的“兵法家”,也有一些认真读过兵书的,但要论真正上阵厮杀、浴血挣命的猛士,却是连一个都难找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
而且,以明末发展到登峰造极的“文贵武贱”之风,如果有哪个愣头青真的“自甘下贱”去带兵的话,恐怕非但得不到赞赏,还会遭到整个家族的鄙视和耻笑,甚至连书院同年们都有可能会与他绝交……
“……不过现在的世道不是这样了,三百年来的规矩全都被打破了。即使是有功名在身,即使在士林中享有盛誉,那澳洲髡贼也是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比当年的倭寇还要不知规矩!如果我们不能奋起反抗的话,仅靠科举得来的功名,是保不住我们的族人和产业的。束手就擒的唯一下场就是全族覆亡!”
回忆起刚刚在苏州、嘉兴遇到的几个逃难乡绅,对澳洲髡贼各种“残酷暴行”的凄惨哭诉,张岱不由得感到心情更加沉重之前的几年里,作为一个喜好新奇玩意儿的纨绔子弟,张岱一直对澳洲人生产制造的各种东西抱有极大的好感。但现在,这些心灵手巧、能够做出许多好东西的澳洲人,却变成了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凶残髡贼,实在是让张岱的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弯来,仿佛有种“萌物变成猛兽”的诡异落差感:虽然从前年开始,他就参与了东林党挑起东南战火的全过程,也跟着撰文叱骂了很多髡贼的罪状。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只是把这些短发异人当成了一群精通杂学的工匠而已。
不过,无论心中的感觉多么别扭,但张岱还是非常清楚,随着这样一场浩大兵灾的爆发,凭着这些贼人毫不礼敬士绅的凶恶作风,如今自己的家族已是大祸临头,无论是万贯家财还是朝廷的功名都挽回不了局面,唯一有效的对策就是找出髡贼的破绽,像昔日的戚继光平倭那样,把髡贼再次赶到海里去!
然而,尽管他和同行的士子们这些天里整日都在钻研《髡事指录》,依然是完全不得要领,拿不出什么平贼妙策……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对面座位上,唯一没穿儒服而是穿着粗布短衣的黝黑汉子,而对方也会意地点头一笑,“……张公子不必过虑,您府上乃是世代积善之家,必能逢凶化吉……”
“……但愿吧!蒙你吉言了!”张岱苦笑一声,这位据说是琼州人士的苟循礼,?张岱少爷看来是个神奇的人物,明明年纪轻轻,但是人情世故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对髡贼的了解更是远在众人之上此人自称是跟髡贼有着破家灭门之仇,天启七年髡贼初次现身于临高之时,就攻破了临高的苟家庄,屠灭了苟氏满门,逼得他被迫亡命江湖,从此发誓要与髡贼不死不休。接下来,此人曾经投身军旅,给广东巡抚王德尊发动的讨髡之战出谋划策,也曾在琼州和安南纠集“义兵”(其实是土匪),多次与髡贼交锋,可惜髡贼实在势大,使得苟义士复仇的愿望日渐渺茫,但他依然百折不挠,一直在留心收集敌情,伺机讨贼。
前年,这个苟循礼不知怎么地流落到江南,在钱谦益的家里当上了门客。半辈子从来没去过岭南的钱谦益,之所以会注意到琼州髡贼的威胁,很大程度上似乎也是因为此人的危言耸听……
如今浙江遭遇了滔天大祸,髡贼舰队深入钱江、横扫杭州,忧心家室的张岱率众慷慨奔赴战场,身为“罪魁祸首”之一的钱谦益,顿时遭到千夫所指,而他自己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偏偏又不敢以身犯险,一起跑到杭州来面对枪林弹雨,于是就把这个苟循礼给塞了过来,说是可以参考他对髡贼的经验与见闻。
对于眼前的这个家伙,张岱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在心中暗恨此人居然为一己之私,挑唆牧斋公(钱谦益)发动江南士林贸然与髡贼为敌,给江南地面上惹来了这么一场滔天大祸。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借重于苟循礼对髡贼的了解认识,还有他过去几次与髡贼交手都能全身而退的丰富经验……
总之,就在张岱的纠结与忧虑之中,他们乘坐的漕船距离杭州越来越近幸运的是,此时的孙阳少将已经完全放弃了对运河的封锁,把全军撤回了凤凰山庄避寒,没有人会来拦截这艘毫无武装的小船。
与此同时的杭州城内,刘梦谦知府同样也在利用着这场大雪带来的短暂间隙,苦苦思索着平髡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