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麻姑,除了暑假,她也从不出去。要不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们都会以为她和我们一样,都是被大山困住、与世隔绝的人。可她到底不是,这令我们有些失望。
麻姑说,她也很失望。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们说:“你们这里也被污染了,很不干净,我都不知道哪里还是干净的了。”
事情是这样的:都为了想赚她的钱,我们班上的女同学就跟村里的谭老嫖钻了小松林,因为就他们家的母鸡多,鸡蛋有富余。麻姑细心,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结果就问出了一大堆事情。她告诉了村长,村长给她的答复却是:“牛也饿着,地也荒着,总不是个事。男人在外面的花花世界吃香的喝辣的,有谁管过这深山里的日子呢。再者说了,哪个村子都是一样,程老师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养胎忌动气,对孩子不好呢。”
麻姑对我们说,村长老葛肯定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但她果真没有动气,只是,再不从我们手里买任何东西了。直接去找谭老嫖,却不同他钻小松林,只远远地站在林外,
用更高的价格购买他手上的鸡蛋。
女同学们一度非常失望。但随即就开心了起来,因为麻姑宣布,她们需要零花钱的话,可以到麻姑那里领取。
没有男同学的份。我们长久地陷入了失望之中,但至少,我并没有啐她。
麻姑的家人第一次来探望她,就吓着村长老葛了。他居然闯进教室,把我们大家都赶去村头,说是列队欢迎,“这阵势,至少是省一级的领导干部。”他说。
麻姑看了一眼蜿蜒泥泞的山道上艰难爬行的车队,就挺着大肚子,迈着鸭子般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屋里。从里边闩上了大门,那是一根很结实的桑木,老葛让我们去山上寻来的,花了一天才弄成了一根方木条。麻姑的安危,那可不是小事,村长老葛说:“门上的闩子,腰里的带子。盼来一个老师,可不是件易事,你们知道不?呸,你们知道个屁,一群小屁孩!”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管家。
这是老葛嘴里的词,那人自己说的词是职业经理人。他隔着那根我们弄来的桑木,小心翼翼地跟麻姑对话,我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就像麻姑刚来时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一样。总之,那个管家死劲哈腰鞠躬,最后,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他直挺挺地跪在门前。
村长老葛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后来,他说这阵势,根本就是娘娘嘛,我的个天!
麻姑到底还是没有开门。
管家离去的时候,给了村长老葛一个鼓囊囊大信封,我们不知道里头装的是啥,但老葛看完之后眼睛都绿了,轮到他不停地向那个管家点头哈腰,在管家向他交待事情的整个过程中。还不止呢,当车队都模糊成一串黑点的时候,老葛还在不停地挥手,这是
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就半个月前的一次扶贫工作组下乡,他们刚上车,老葛就骂开了:“要你们扶呢,越扶越贫!奶奶的,钱没有拨下来一毛,倒吃了我们一顿去,还要拿。让你们生了儿子都没东西!”
这以后,老葛就老往我们学校跑,各种杂活全都包了,甚至在麻姑晒太阳的时候,他会亲自下场陪我们踢球,呼哧呼哧地就像一个奔跑的风箱。我们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再加上口无遮拦的任性,所以很多人都把心底的疑问抛向了老葛,“村长,村长,你这是看上我们程老师了吗?”谁都没有想到,村长老葛连连摆手,一副慌乱狼狈的模样,“别瞎说,我这是拿人钱财受人之托,当然要尽心尽力……”说到这里,老葛似乎回过神来,又开始对我们厉声呵斥起来:“你们这帮小屁孩,不好好跟着程老师念书,瞎吵吵什么?!”
无论如何,我们的好奇心都得到了满足。原来,老葛是拿了人家的钱啊,只是不知道是麻姑给他的,又或者是麻姑背后那个显赫的家庭给他的。这些都是小葛跟我们说的,当然它的源头依然是老葛,“麻姑的爸爸拥有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就是那个有名的跨国企业。而麻姑是家里唯一的独生女,所以,尽管她现在还是个公主,但是未来,她铁定就是高高在上、富可敌国的女王。”这么再看麻姑时,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在慵懒的阳光下不断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的女人,她有哪一点和我们童话里的公主是相似的呢,更别提什么女王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觉得她脸上的雀斑显得有一些碍眼。
老葛到底还是从我们的问话中觉出了不妥,后来,他适度改变了自己的策略,让小葛对麻姑实施贴身服务。真的真的,我完全没有夸大其词,我亲眼看到小葛小心翼翼地端了麻姑屋里的便盆到溪边去,并在那里细心刷洗了约一刻钟。用小葛后来自己的话说就是,“那娘们的尿真骚气啊,我是一边刷一边吐啊,等便盆完全闻不出味时,我的肚子也就空落落的什么都没剩下了。”
更多的时候,我们熟悉的其实是小葛的背影,那种瞬间消失,迅疾地冲下山坡的瘦小背影。麻姑管那些叫小食品,也就是山楂片、酸枣糕、青梅干一类开胃的东西,她总是从兜里随意抽出几张票子给小葛,“不行了不行了,想吃得紧,快去快回哦。”然后,小葛就一溜烟消失在我们面前。等他翻山越岭重新回到我们面前,他也跟老葛一模一样,呼哧呼哧地像个风箱。麻姑迫不及待地抢了小食品就往嘴里塞,同时嘴还不闲着,“剩下的钱都归你了,告诉你爸,你也该换一双新鞋子了。”但直到麻姑离开我们时,小葛脚上还是那双破烂鞋子,只是更破烂了些。
麻姑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关于那个管家以及她的家庭。她只是留给了我们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人,都无法选择出生,好在,可以选择怎么去生活。”后来,我们大家才陆陆续续地明白,麻姑她说错了,如果,把她降生在我们中间,她就会知道,生活根本别无选择。我们轻易就原谅了她,不然,还能怎样?!接下来的一个暑假,麻姑没有出门去丈量世界,她选择留在了我们这里,但更准确的说法却是,预产期将她留在了这里。我们都不明白预产期,但都见过将要下崽的母猪,
所以也就都清楚了,麻姑是要生崽啦。
老葛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焦急,所以也就不怎么回避我们,根据他反复恳求的诸多内容来看,其实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完了孩子回家时带上小葛,小葛什么都会,照顾人更是一把好手。老葛最后总是露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真的呢,就像养个小猫小狗的,就把他带到你的那个世界里去吧。”麻姑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就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对老葛讲道理,说什么南边的橘子去了北边,就酸不拉几地变了种,不是什么好事情。老葛就差下跪了,也不知道,我们不在跟前的时候,他是不是当真跪下过呢。
最后,麻姑让小葛到屋里取来了纸笔,她草草地涂写了一下,交到老葛手上,“以后吧,等孩子成年了,实在没有什么营生,你让他来找我。”然后,麻姑歪着脑袋瞥了我半天,又写了一张条子,郑重地交给我,见我手上满是泥巴,是她亲自将纸条掖进我的口袋的。当着老葛的面,她笑着对我说:“其实,我想带走的是你,”她捏了捏我的脸,“给我的孩子当个哥哥。”最后,她却没来由地叹息了一声,“唉……,你们,是不可能知道我的
世界的!”
麻姑是不辞而别的。我们都熟睡的夜里,那个管家又来了,带走了我们的麻姑。后来听说,她父亲突患脑梗被送进了医院,而她,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但却在那家医院里生下了一个黑皮肤的女孩。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在墙上留下了五个字:都留给江郎。我想,麻姑同样不理解我们的世界——她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老葛搬到自己家里去了,连那个便盆都不放过,小葛从我跟前经过时,还拿它冲我用力地晃了又晃。
麻姑走了之后,一直没有新的老师到来,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都长大成人了,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再一次见到麻姑,是在春节联欢晚会之前的黄金时间,广告上,她双手将一个火红的福字平举在胸前:“我是麻姑,我为自己代言!恭祝全国人民新年快乐,日子越过越红火!”我们当时都很诧异,她脸上的雀斑呢,雀斑都哪里去了?!第二天,电视重播的时候,我们大家全聚在一起,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她的雀斑了。——她怎么还叫麻姑呢!
那张小纸条带我找到了她。在她的办公室内,一座现代化建筑的顶层,我是说,整个顶层。
自打亲眼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轻易找到了那曾经熟悉的雀斑,因此,当我在她面前坐下时,并没有太多的手足无措。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没化妆,”她反倒落落大方,补充道:“不喜欢化妆。所以,只要不是公众场合,我是尽量不化妆的。没办法呀,人嘛,都是社会性的动物,有时,必须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你……,怎么样,这些年?”
我起身到她的大班台前,将那张她亲笔所书的小纸条递过去。都有些微微发黄了。
“没营生呢,来找你,讨生活呢。”我呵呵笑着。她显得很是诧异,俯身来看那张纸条,这样,她的雀斑近在咫尺地展现在我面前,
一刹那,往昔的时光似乎重新找回到我这里。“麻、姑……我还是叫你麻姑吧?……你的,雀斑真好看!”
她冲我笑了笑,居然带有少女般的羞涩,可只停留了几秒钟,“你,给我当老公吧!”
她恢复了。那么理智,又那么平静。
“……”
“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隐隐地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
“为什么是我?”
“我妈快不行了,她想看到我结婚。”她依然那么平静,“其他人,都贪图我的产业,只有你,至少还喜欢我的雀斑。”停了那么几秒钟,见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接着说道:“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就这么定了吧!”顿了顿,又追加了一句,“好吗?”
麻姑真是个好女人,她给了我一切。帝王般的待遇。
只有一件小小的烦心事,麻姑现在一年里要两次出去丈量世界,偶尔三次。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她与我切断了所有联系。“很累人的,我要保持旺盛的精力,我要享受生活!”她这么说时,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现在,我就呆在麻姑的世界里。
——安然若素,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