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是在讲虔诚信徒的永恒灵魂什么的,”罗彬瀚说,“上帝把这个死人变成了报恩天使,巴拉巴拉巴拉。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是懂了,这个死后进升成神仙的家伙跟你还挺像的,简直就是本行走的通关秘籍。只可惜我既没帮过你什么忙,显然也不是心地善良的穷小子。”
“或许您将来可以帮我一个忙的。”
“想要我别干坏事?这可算不上是帮你的忙啊,李理。一个强盗决定要金盆洗手,你总不能算他是行善了吧?”
“我不是说这个。”
“那我就真的想不出了。”罗彬瀚说。其实他朦胧地想到了几种可能性,关于李理的家人和朋友,还有某些必须有活人露面的行动。他倒很愿意能还一还人情,可惜没这种机会了。李理没有说出她的请求,可能她自己也没有答案,这不过是那种“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所以可别死了”的桥段。她只是又开始汇报最新的搜索进度。名单上上下下跳个不停,优先度地图也时不时有几个小区域变成灰色。
罗彬瀚对这些变幻不定的图表不是很在意。虽说理论上到得越早越好,可他就是觉得冯刍星不会那么容易被李理抓到,至少不会在他赶到蜗角市以前。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命比李理更有本事,而是一个纯粹经验得出的结论――抑或是他在偏执和谵妄里诞生的幻想:李理在这件事上的运气不会很好。如果这种幻想最终被证明是错的呢?那么他也就当这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中的意志不允许他多踏出一步。他可以接受这种结果,如今无论哪种结果他都能接受。
他半开玩笑地向李理指出,她和童话里那个死人旅伴实际上完全不同。她不是死而复生,更像是某种替身,严格来说该算是西贝货。而李理也表示,在《旅伴》的故事里从来没有铁证能说明这位神秘人的真实身份,一切不过是他本人的说辞。
“您不认为魔鬼附身的可能性也很高吗?”李理反问道,“在基督教的信仰里从未保证过灵魂死后会变得无所不知,甚至能回来干预生者的命运,这位旅伴死后的种种表现是很可疑的。再者,以报恩的理由把整个国度交给一个虔诚善良却毫无知识与才能的人治理,您很难相信这种决定是纯粹善意的。”
“别忘了他还看见美女就色令智昏。”罗彬瀚说,“他基本上是靠爱情魔药和哥们儿的作弊才结上了婚――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过度解读了。这可是一个信徒写出来鼓励孩子虔诚信仰上帝的故事,李理。信上帝就能和没有兄弟的漂亮公主结婚。就算那是冒名顶替,干这事儿的也必须是天使。”
“我不反对您对作者的看法,不过文本的解读是自由的,先生。我只是觉得我的版本更有趣。”
“你就是那种爱写暗黑童话的可恶成年人。当初你在寂静号上给我的那个绘本,记得吧?上面除了图画外还写了点文字,遣词造句就特别像那种在童话里搞恶毒隐喻的缺德大人写的。我现在怀疑它是你干的。”
“不是我。”
“哈,对了,你不会写梦结局,只会写所有人都破产了,因为他们的国王是个失去了魔鬼帮助的善良白痴。”罗彬瀚语气随便地问,“说到破产的善良白痴,店里那个家伙怎么样了?他知道周雨的事情了吗?”
李理的声音停了片刻。“恐怕是坏消息,先生。”
“他已经知道了?大受打击?精神不振?”
“他失踪了。”
“自己跑了?那他就是知道了。”
“我不认为他是主动离开了。”李理说话的语气还和刚才谈论童话时一样平静,“我在‘枪花’周围的眼线没有发现任何人出入的迹象。根据店内的成员表述,他‘突然间就从柜台后消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傍晚。用您的话说,我想应该就是‘夕阳落下去的瞬间’。”
罗彬瀚没有问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只是漠然地点点头。“这下我们又减员了。”
“我从未计划过请蔡绩先生参与对冯刍星的行动。出于双方的安全考虑,他们不见面更好。”
“可能周雨也是这么想的吧。”罗彬瀚耸耸肩说,“不管怎么样,那小子是个怪物了,还有点缺心眼,周雨没打算把他单独留在我们这儿。嘿,周雨可能还担心我会把那小子害死呢。”
“或者周雨先生的存活本就是他得以停留此处的前提,”李理又温和地补充道,“如果您把周雨先生想象成一扇门扉而非一个策划者,许多事会变得更合理。他所表现的一切能力是将梦境之地的现象转移到了我们的世界。那么当他不在此地时,这些现象恐怕也会消失。”
“难怪那小子帮我杀周温行,”罗彬瀚喃喃地说,“他肯定知道周雨的计划,然后又知道了我的。他本来应该只选择其中一个的,结果他在这儿搞两头瞒。”
“如果从他的立场考虑,您会发现这是很难责怪他的。基于目前已知的情况,我确信他是周雨先生提前为睡梦时期准备的安全保险。他当然会在正常情况下听从周雨先生的任何指示。然而我必须指出,蔡绩先生在您眼中或许有失机敏,他也绝不是一台毫无感情或盲目忠诚的行动机器。我猜测,通过梦境中的种种经历,他已经预见到了周雨先生将会面临的风险,并且很自然地将这种风险和周温行联系起来。因此他理所当然会认为,如果能在不牵涉周雨先生的情况下将周温行杀死,风险就会大幅度地消除。这是个天真的想法,可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无论是出于对救命恩人的关切,还是自身对尘世生活的眷恋,设法借助您来消灭周温行都是一个具有巨大诱惑力的选项。当然,在这个选项里他几乎没有考虑过您的安全,但他也许已经知道周雨先生向梦境之主提出的……”
“不管他知不知道,”罗彬瀚打断她说,“我没打算怪他,李理。是我自己要去杀周温行,不管他参不参与我都会干的。而且,在我看来,他得到的报应也足够了。他的恩人完蛋了。他自己也得滚蛋。而且你还记得那天他看见陷阱箱里的东西时是什么反应吗?那时候他肯定在想:我居然为了私心把一个不相干的倒霉蛋扯了进来,我简直跟眼前这个花钱买命的畜生一样混账。”
他又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你说他现在会在那座城里吗?也许以后那里就是他说了算?”
李理没有搭腔,也没有试图再跟他分析周雨是否还停留在悬崖中间。大概她终于认定尚未愈合的伤痕只会越碰越糟糕,只有时间才是最能轻巧缝合的回春妙手。
高速公路两边的景色慢慢改变着。种着秋番茄与茄子的田地越来越少,野地和深林间散布着紫苑、牵牛、婆婆纳和凤眼莲。大部分野花都因连日干旱而失了颜色,蔫蔫地蜷瓣垂首。成团蜂蝶不断落向花间。落下再落下。最终它们似乎只能失望地离开。松林翠绿如经油脂浸毓,然而也在烈日下黯然无神,针叶离披。除了天上燃烧的火焰轮盘依然缓慢地旋动,在他眼中印出一道道辐射状的漆黑线条,尘世间的万物全都在往下看、往下落。一切都在向下。
他自己很快也要向下了,因为此刻他的车正在往上走。这是个长上坡,设计公路的人没法避免它,只能尽量让它更平滑更缓和,不至于叫旅客走得很痛苦。等他开到坡顶时就会看见公路的出口位于视野下方,在那同样漫长的下坡路的尽头。那里才是旅途的终点。他在登高的过程中又做起白日梦。这一次他并不幻想自己的生活,而是在想冯刍星。冯刍星这个名字他昨天才知道,可不知怎么他倒已经念得很顺口了,比“小刍”顺口得多,可能因为它是个正经的人名。有这种名字的人才像个人物,才会使用阴谋诡计,会策划绝妙的谋杀复仇,而不是被一群瘪三混混欺负后哭着回家挨父母的揍。
奇怪的是,他没有办法把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蔡绩口中的小刍在他心里长着张近似罗骄天的脸,只是更瘦小、更无措些,没有那股看似内向实则是瞧不起坏人的清高劲。至于冯刍星?冯刍星的面孔犹如一团带着粗糙五官形状的白面糊,如此朦胧,如此苍白。那两只刀割出来的眼睛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又燃烧着憎恨的怒火。他甚至不能在想象中给此人一张具象化的面孔,除非他亲眼见到对方。
他能够抓住对方吗?或者会被对方杀死?这个人可能会很危险,应该说这个人当然很危险。不过这个问题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冯刍星想要为0206复仇?不重要。冯刍星想要把死秩理论推行到底?也不重要。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呢?他带着一点茫然的笑意想,他们的星球不过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这宇宙本身或许也只是一粒尘埃。他们这群住在尘埃上的人千方百计地想证明自己很重要,可哪怕真的把这粒尘埃炸了又能怎么样?所有他们为之洋洋自得的东西,为之厮杀抢夺的东西,所有为之歌功颂德或咬牙切齿的东西……啊,当然,它们对于生活在尘埃上的生命就是一切,一场战争发生在太空里,或是蜗牛的触角上,这对参与者来说都一样残酷。但这些和站在触角尖上纵身一跃的人并没有关系。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车下了坡,一路驶过最后的检查站。罗彬瀚从短暂的幻梦里醒来,拿起手机跟李理打了个招呼。“我该从哪儿开始呢?”他问道。他耳中和心中听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该在哪儿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