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抱歉。”
布彻·杨依旧看着“陈宴”的眼睛,说道:
“现在,该你告诉我了——那该死的威尔克·杨,他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她一面?为什么直到她死了,才派你前来?”
他充满威胁的举动宣示着内心的暴怒——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手枪,粗暴的上了膛,枪口对准陈宴,用大力气拍在桌面上,完全不在乎这样大的力气会不会导致走火。
“她不在意他的隐瞒,我在意!草!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下地狱去亲自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面对他几乎失控的怒吼,“陈宴”像是完全不在意他是否会相信自己,把关于自己知道的,关于威尔克·杨的一切,详细的说了出来。
从申请毕业课题,到接触球形通古斯……
从被菌株感染到梦游症,再到强行占据球形通古斯的身体,以穿山甲的形态活在这个世界上……
从被北方联邦异常生物管理局折磨,到进入地下,接触斯派罗工业……
从一个月前再次回到菌城,到以自杀的形式终结自己痛苦的一生……
再到死前对陈宴的交代。
布彻·杨在极端的情绪之下听到了这荒诞又不可思议的一切,他起初以为“陈宴”只是胡编乱造,直到陈宴把故事讲的越来越详细,直到说道“斯派罗工业”,他终于意识到陈宴不是在编故事,因为他曾因为某种特殊情况而接触过这个神秘的企业,并险些成为他们的矿工。
直到说道威尔克·杨的死,布彻·杨的暴怒已被迷茫击垮。
他原本暴怒的眼神里被无情绪的空洞充斥,整个人失魂落魄,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他竟然是这么个下场……”
“陈宴”说道:
“在死前,他最后的托付,就是要我来下城区,寻找你的母亲,给你们一些资助,让你们能过上好一些的生活。”
布彻·杨眼神绝望:
“之前那么长时间……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他心中已经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变成了球形通古斯的威尔克·杨,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寻找他们?又能够为他们提供什么样的帮助呢?
“这些事情,说不清楚的。”
“陈宴”忽然开口说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意思的话。
“他或许有办法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为你们提供资助,可他最终没有做到这件事,无论如何,无论是因为什么,已经说不清楚了……即便他还活着,也说不清楚了。”
布彻·杨垂着脑袋,再没了之前的戾气。
“陈宴”站起身,向外走去。
他离开了381号所在的范围,沿着一条小巷往沃克街的方向走去。
欧嘎米不远不近的缀在他身后看不到的位置。
在一个前后无人的拐角,“陈宴”忽然开口说道:
“我不是很理解他们……我不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感。”
“陈宴”站住脚,转过身。
欧嘎米默默走出屋檐的阴影。
陈宴看向“陈宴”。
已经打开灵视的后者,也看向身为灵体的前者。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我感觉不到我做这些事的意义,即便我知道这些事是【我】要做的,是【我】的责任,是【我】应该做,也一定会做出的事。”
“陈宴”看着陈宴,说出了这番话。
“我知道他们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我知道他们所经受的生活名叫【苦难】,但我并不能和他们产生共情——即便使用了通感,【苦难】也仅仅只是一段苦涩的经历,我不会从这段艰难的经历上感觉到更多。”
他问陈宴:
“但事实上,这些事不是我想做的,因为我并没有什么想法。
这些事,是你想做的。
这些想法,也是你的想法。”
陈宴在反复思考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质疑,而是开口说道:
‘对于你所听到的【苦难】,我大概知道一些,但并不是特别感同身受,因为那并非我的经历。
我的一生还算顺利,从社会感受到的善意远大于恶意,所以我……并未经受太多的苦难。’
“陈宴”说道:
“和经历无关……按照我们的记忆,人不可能接触事物而不产生任何情感。”
陈宴无话可说。
“陈宴”还在继续诉说着像是重复一般的话:
“在接触他们的时候,在听到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只知道我要怎么做,也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我知道要彻底净化诅咒,所以对内特·雅各布进行了引导,在我原本的预想中,只要这样,巴格莱的恶灵就不会在报复内特·雅各布时造成更大范围的伤害。
我知道要避免布彻·杨形成反社会人格,所以把威尔克·杨身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并将【威尔克·杨从未来看过他们】这件事归因为“对生活和自身的无奈”。
我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可我感觉不到【“这样做是对的”的感觉】。
我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冰冷的机器感知不到人体的温暖。”
他话语中有了一丝机械的感情,像是悲戚,又达不到悲戚的程度。
陈宴发现,这股悲戚并非来自他本身——以他的人格,断然不可能产生这样淡然又悠长的悲戚。
他对陈宴说:
“我明白,因为我本质上是没有感情的代码,所以即便适配了身体,也无法表达出人类的情感。”
“我……我没有【自我】。”
“我没有灵魂。”
即便发生了对于一个数据生命最致命的“自我否定”,“陈宴”也依旧保持着理智。
该死的是,陈宴对“陈宴”心中出现的绝望感同身受——他立刻能够设身处地的联想到“陈宴”的处境,并知晓他内心因自我否定而诞生的绝望。
他甚至没办法帮助“陈宴”,因为“陈宴”本身就是残缺的,他无法帮助“陈宴”拥有自我认知。
“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平静的说出了致命的情况。
他因自我否定而即将终止数据代码的运行,也或许是因为自我否定而出现了数据矛盾,也可能是因为自我否定而导致运行出现了BUG……
他跪倒在地上,呼吸急促,像是喘不过来气。
陈宴恍然之间,感觉他目前的状况和印象中的某副画面出现了重叠——那是在二十年前,沃克街33号公寓的阁楼上,名为安泽姆的初代圣歌团仿生人【圣歌】,因为对信仰的质疑而发生了自我否定,从而自杀。
“陈宴”也正处于这个自我否定的阶段,他在自杀的过程中!
眼看“陈宴”已经撑不了多久了,陈宴急迫的问道:
‘诞生你的那个黑暗空间,究竟是什么地方?’
“陈宴”捂着脖子,呼吸急促,但声音语气还算正常:
“那是现世和网络世界之间的狭间,是世间一切的沉淀之地,是……庞大的服务器机房。”
这个形容的前半段,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是……
荒野?
在想到这个地方的一瞬间,陈宴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通畅了——
同样拥有能够吞噬光线的黑暗,同样存在遍地生长在原野之上的枯草,同样存在于现世和某些更深层次世界的狭间……
原来,陈宴看到的那些连通了数据线的数据人,竟都被束缚在荒野之中!
荒野能作为储存网络世界数据备份的……储存器吗?
看着“陈宴”快不行了,陈宴抓紧时间又问:
‘陈长生怎么知道那里的?他怎么沟通那里的?’
“陈宴”用已经很衰弱的疑惑语气说道:
“我并不知道……我明确的知道,我不是被陈长生捕捉到的。”
陈宴的备份不是被陈长生下载下来的?!
如果他不是陈长生下载下来的,又到底是谁在暗中掺和?
陈长生在监狱里到底做了什么?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着我……
那声音无比亲切,又无比冰冷……
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我仿佛和那个声音一同经历了千百年的岁月,可又像是和它之前存在着连岁月都无法消弭的隔阂……
那声音远了,远了……”
“陈宴”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彻底从陈宴的脑袋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