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回道:
“我想这应该是好事才对?”
他立刻从尼德·罗德迪的语气之中感受到了一些“局促不安”:
“是好事……今天早上的时候,昨夜的学生们带着更多的学生来了,他们的素质参差不齐,但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想要接受教育的人。”
陈宴:
“嗯哼?”
面对陈宴模棱两可的态度,在诉说接下来一席话的时候,尼德·罗德迪的语气里的“局促不安”变成了“忐忑”:
“人们迫切需要接受教育,而教育必然是从有强烈学习意愿的人开始的,我认为这群人是值得教育的,因为他们在这样混乱的社会环境下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陈宴当然知道,他创办夜校的意义便在于此。
可如果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多学生,其中难免鱼龙混杂,你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教育经验的落魄学者而已,如何保证自己能教导如此多成分复杂的“学生”呢?
陈宴说道:
“我认为没有问题,罗德迪先生,夜校的意义便在于此。”
电话那边传来惊喜的声音:
“您真是个心善的人!巴尔多先生!”
陈宴很快问道:
“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夜校的选址我也可以搞定,但我一下子没办法拉来师资——我希望夜校传播的是先进的唯物主义教育,而不是如亚楠市的大多数老师一样传播虚伪的神学,这样的老师……”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爆破音:
“这同样是我的信条!”
新任校长先生显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咳咳,不好意思……我是说,我们意见相同,您交给我的《理想国》便印证了这一点,而论坛里——您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论坛里的那些文件里诉说的理论更为先进,我认为那同样是我们需要研究的一部分——即便无法全盘接受,也能够取其精华。”
陈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那么,我们意见一致了。”
校长先生快速说道:
“至于夜校的老师甚至校长,这是您完全不需要担心的事情,您知道的,这些日子亚楠市乱的很,我的很多同学和一些大学里认识的朋友都失业了,他们拥有最先进的觉悟,可以胜任老师和校长的职位。”
陈宴追问道:
“高街大学里的学生?”
尼德·罗德迪补充道:
“至少是学士!”
陈宴听着他的话,内心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原本事事不顺,忽然一切就在几句话的时间里变得顺利起来,于是不真实感就在短短几秒钟里发酵了。
可无论事实如何,陈宴也都只能接受而已,任何在一瞬间降临的机会都只给了他接受的选择余地,而拒绝意味着与这样难得的机会失之交臂。
无论如何,如果不试一试,他一定会非常遗憾的。
陈宴思考片刻之后,说道:
“我需要他们的资料,罗德迪先生,不仅包括他们本身的资料,还包括你对他们的评价,以及他们的自我介绍——我需要他们每个人的简历。”
尼德·罗德迪快速回应道:
“完全没问题……但今天已经来报名的这些学生怎么办?”
陈宴说道:
“对他们实话实说——我们即将并尽快开设更多的夜校,但在此之前需要审查他们的身份信息和入学资格,你需要一本花名册,上面记录他们的性别、年龄和基本经历。”
“你需要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你需要一个助教来帮你完成这件事,助教的人选或许可以从昨夜已经上课的学生里挑选?我知道一个学生叫玛琳娜,是个脑袋很聪明的女人,你可以考虑一下她。”
“搞定花名册之后,你需要尽快把花名册传给我——拍照过来,我会进行审核,然后告诉你结果——我会尽可能让花名册上的每个人通过。”
尼德·罗德迪一一记下陈宴的交代,并在道谢之后,说到了和这次扩大招生有关的另一件事:
“对了,其实我有大概问过学生们的情况,相当一部分人这么说:如果不能尽快入学,他们就必须去外面打工了——如果无法学习更多有价值的知识,他们就没必要再继续留在亚楠市这个人挤人把一切机会挤没了的地方。
我问他们‘外面’是什么地方,他们说是帝国的外部岛链,帝国几条岛链上的土地近几年被开发的很彻底,而且最近开放了航空港,岛与岛之间的联通创造了大量的就业机会——只要跟着中介出去,就能获得大量的工作机会,他们是这么说的。
中介给出的时薪很高——即便是岛链上某个矿业岛的服务生,都有几十个便士的日薪。
大家都很心动,但也很忐忑,因为中介给出的条件太好了,好的不真实……如果能赚到那么多钱,背井离乡又有什么所谓呢?
所以大家在纠结,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亚楠市的人才正在流失,而尽快的审核一定能让我们把一部分人才留下来,让这部分人接受教育,进行启蒙,而不仅仅是无意义的打工。”
陈宴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就十分魔幻。
这世界上很多其他地方的人背井离乡,为了追求传说中美好的生活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历尽千辛万苦,走过了大半个世界的距离,来到帝国。
而现在,帝国本土的人竟然又因为其他地方有更多的机会,而选择了离开故土,飘摇而居无定所。
陈宴尝过居无定所的滋味,更知道背井离乡会给人多大的痛苦,即便已经在帝国生活了这么久,他有时午夜梦回,依然会在不清醒的情况下以为自己还在家乡,以为自己睁眼看到的天花板是白虎原家中的木房梁……
可一切都回不去了,他这样的普通人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仅仅只是一叶浮萍,只能任凭雨打风吹,只能被迫适应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便如同那些为了更高的公子而背井离乡的帝国人一般。
“我会尽快。”
在陈宴的强自镇定中,两人结束了这场愉快的谈话。
尼德·罗德迪挂掉电话,坐在破烂的办公桌旁,把脸上因太长时间没有活动而有些僵硬的笑容揉开。
他看着夜校校长办公室脏兮兮窗户外飘落的小雪,因谈话而积攒的愉快消失了一些。
他知道陈宴在撒谎。
夜校不是议院办的,他今天早上的时候委托了在议院工作的同学查明情况,并得知了十分官方的消息——那场谈判过后,议院把一切精力都转移到了扩大就业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议员提出过关于教育有关的任何议案。
于是他对“杰克·巴尔多”起了浓厚的兴趣,一位毫不犹豫拿出巨额工资来扶持“夜校”这种近乎于慈善机构的公益类学校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好在“杰克·巴尔多”这个名字本身不很常见,他辗转了几个人情,委托到了学校里计算机系的同学,寻找了拥有“杰克·巴尔多”这个名字的富豪。
结果出乎预料,亚楠市并没有任何一个杰克·巴尔多能够富有到创办学校的地步,也没有任何一个杰克·巴尔多拥有电话里这位一样足以匹配其财富的世界观和执行力。
现在,尼德·罗德迪已经放弃了继续查找下去。
他无所谓这个“杰克·巴尔多”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
他只要这个“杰克·巴尔多”肯出钱,肯支持他的事业,就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