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也知道他知道,所以陈宴仅仅抒发了自己最真诚而直接的观点:
“那些人没救了。”
尼德·罗德迪顿时拉高了血压,原来巴尔多先生持有这样的观点,那么刚才自己掏心贴肺的一席话完全是自作多情!
他想要反驳陈宴,想要拿“人是没有区别的”、“每个人都值得被拯救”之类的崇高理想去教导陈宴。
可那些话到了嘴边之后说不出口了,因为陈宴现在跟他谈的是现实,不是理想。
现实是,那些年纪即便是稍微大了一丁点的人——那些二十岁以上甚至更年轻的成年人,其思想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固化,他们大多数已经无法接受新知识,其根深蒂固的独特道德观念更不可能发生改变。
尼德·罗德迪放弃了争辩。
陈宴以为电话那头要反驳他,所以很快再次说道:
“希望在孩子们身上,罗德迪先生。
与其去拯救那些满身臭气赚了工资立刻全拿来买酒,甚至不管自己孩子能不能吃饱的垃圾人,不如关注一下因为新法案而无法在工厂工作的孩子们——
据我所知,议院将会使用充足力量去杜绝童工的存在。
这是他们在广场上和人们达成的协定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符合他们和人们共同利益的事情之一,他们必然会去做到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难度的。
那些无法赚钱,又不能进入学校的孩子,那些正值青春期又无处发泄心中苦闷的半大小子,那些对美好生活充满渴望的小姑娘,她们该怎么办?
无法赚钱的孩子们必定会转入其他行当,而如果让他们接受教育,如果让她们进入学校,一些大的社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电话那边没声了。
陈宴的视野重新落在了在旁边忙碌的阿伟身上。
阿伟今天明显很开心,因为今天的客人们大都很大方,也都了解机械蜂巢的规矩,所以大家大都给了小费,阿伟因此点头哈腰乐此不疲,即便他已经作为房产中介而忙碌了一整个上午,而中介所的工作同样并不轻松,接待客人是个费心费力的活儿。
陈宴认为小费是个很坏的东西,给多了不合适,给少了也不合适,客人当然不喜欢多付一笔小费,而服务员则想要尽可能多的小费,于是矛盾发生了——矛盾围绕小费发生了。
发明小费的这个人一定是个社会学天才,仅仅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挑破起了同一种人之间的矛盾,这矛盾无形的存在于每一天的生活里,并潜移默化的让人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小费肩负着某种独特的历史使命。
片刻之后,陈宴的思绪被尼德·罗德迪的一句话给拉了回来。
“我坚持我的观点,巴尔多先生。”
陈宴说道:
“我尊重你的观点,罗德迪老师。”
他紧接着说道:
“接下来招收的这批学生所花费的办学费用,大概是多少?”
他完全不再提之前的事情,尼德·罗德迪也默契的不再追究。
尼德·罗德迪报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
“53镑18先令71便士。”
陈宴回应道:
“我会把60镑打到你的账上,还要劳烦你在学校里多费心思。”
尼德·罗德迪回道:
“谢谢你,巴尔多先生。”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怀揣着复杂的情绪继续说道:
“你刚才说的义务教育,如果真的能够实现,要多少年才能看到结果?”
陈宴不知道。
所以陈宴仅仅回答道:
“要几代人。”
尼德·罗德迪眼眶震动:
“几代人……我们可以看到那样的未来吗?”
陈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
“可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连见到那样未来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尼德·罗德迪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现在所努力的事情,有生之年必然看不到结果了。
陈宴肯定的说道:
“是的,几代人,且必须每一代都持续受到教育——不仅是义务教育阶段的教育,还应当在参加劳动实践之后继续学习——夜校的最大作用就是如此。”
“可现在人们没有义务教育,以我们的能力,就只能先搞夜校,先去教育那些对知识拥有强烈渴望的人,这样才能做到最高效率的传播知识……而不是去试图拯救难以拯救者。”
尼德·罗德迪终于明白了巴尔多先生的底层逻辑,这让他放松了许多。
无论对方的真实身份究竟如何,他显然对社会有自己独特的了解,并非脑袋一热就来做了这件事。
所以,严肃的对话到此结束。
尼德·罗德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能成为亚楠市的议员就好了,说不定能尝试去做义务教育的议案呢!”
他假装自怨自艾道:
“可惜我根本不认识几个人,谁又会把自己的选票投给一个年纪轻轻、事业无成、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呢?”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但尼德·罗德迪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把对方逗笑了,因为巴尔多先生很可能是一个新移民,而新移民大都找不到帝国冷笑话中好笑的点。
所以,为了避免尴尬,他尽快结束了这场对话:
“那么,巴尔多先生,期待与你的下一次电话联系,另外,请尽快筛选花名册里的学生名单!”
“啊,好好,再见……”
陈宴挂掉电话,眼神呆滞,脑袋里回响着尼德·罗德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