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载像模像样的拱手,“儿臣此来乃是为了欧阳铎致仕一事。”
顾人仪已经亡故,王廷相则年老养病,现在的首揆成了欧阳铎了,他入阁时尚算年轻,就算现在也只有五十五岁,相比那些六七十的老臣,还能熬很久。
朱厚照轻轻点头,“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欧阳铎顶撞父皇,有失人臣风范,而且明知父皇最恨臣子以致仕相威胁,但却执意为之,实在可恶,因而儿臣以为应当允其致仕。难道我大明朝没了姓欧阳的便不能运转了?!”
老大说得很起劲。
朱厚照则笑了笑。
他想到一句经典台词,说:“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朕也教过你们用人的道理,不管是黄河还是长江,只要泛滥了就都需治理。”
自张璁走后,清流势大,十三年来一个个都互相吹捧着名声青云直上。
像是正德三十五年的万寿圣节,难道就真的实现天下小康了嘛?必然没有的,但在清流的词句文章之中,仿佛已经没有穷人了一样。
朱厚照每次都能依靠自己敏锐的政治嗅觉感觉到朝堂形势的变化,现在欧阳铎敢于提出致仕,这一下子就让他回忆起了当年文官骑在皇帝脸上输出的年代。
十三年,也许太久了。
而老五载则说了一个很恰当的道理,他言道:“父皇要将算学、格物等增为科考一章,这原本就是要为天下士子反对的,欧阳铎虽一朝首揆但也无法抵抗天下人,因此,他也是不得不致仕。”
科举制度确为儒家兴旺的根本制度之一,这是他们最为坚持的东西。
对于这些文人来说,皇帝这些年来对科学、科技等事物不断提升重视程度也就算了,反正国家兴旺嘛,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有人编排几句,可如果科举考试要在儒学之上再加上科学。
那这个问题就大了。
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引起了文人关于‘儒学重要还是科学重要’的大辩论,他们也喜欢耍嘴皮、搞文字。
这玩意儿只要听一回,脑袋就大。因为它说不清楚的。
皇权、家天下存续的伦理纲常是儒学提供的,但生产力的进步是科学提供的,当然是谁说都有理。
只不过朱厚照也有他的理由,大明发展到这个程度,肯定是要靠科技进步了,否则扩张就是抢更大的土地然后耕种,这样没有什么意义,帝国体系也实在是太过于脆弱。
以前,他是通过赐予科学家官身以此来表明朝廷对于这东西的重视,后来它也出成果了,可成果大部分都在商业领域,而商人政治地位一直没有改善。
所以不够了,远远不够了。
现在引入到科举之中,则是要进一步提升重视。
目的也很简单,以后不懂科学的人是进入不了官员队伍。所以哪怕科学在考试中占比不高,但改变则是根本性的。
如此,天下士人当然是不答应,欧阳铎也就有了这么一个二选一的困境。
老大载脾气不小,说:“什么叫不得不致仕?他是为了自己的清名而弃父皇于不顾,亏得父皇还以首揆重任相托,对其也推心置腹,结果却换不得他的真心,如此这般人,留之何用?”
朱厚照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猜测老大或许是存了赶走一人,他就能在内阁进一步的心思了吧?
此外,欧阳铎去位事小。
但欧阳铎之后就是严嵩,严嵩这个人和清流一点关系都没有,由他代替欧阳铎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可他这个大儿子在这次事件中表现的很是兴奋。
他和严嵩之间不知有没有默契行事的可能?
对于这种事情,作为皇帝不需要去确认,因为去确认可能会被骗,真正要去做得事情就是‘挑拨’这两人的关系,让他们走不到一起。
皇帝是旗手,这件事太容易了。
接着他眼睛一瞥,问:“老二,你以为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二儿子很有才干,可惜他在权力方面不够敏感,“回父皇的话,儿臣愿为父皇当一回说客。”
载不说话,这件事到这个程度根本不是欧阳铎的态度问题,更何况,这种老臣必然不会贸然选择,所以扭转过来是绝对不可能得。
但这就是老二的处理方式,
皇帝问他,他不会说和我无关、我不知道或一切听父皇的,他也不会去站边选择,他是会表现的积极一点,愿意为了皇帝去奔波,但游历于真正的游戏之外。
一次两次玩这种刀尖游戏是可以的,长时间能这样就代表他对于政治其实很敏感。
他这么说么,朱厚照没办法,欧阳铎那么多年的臣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人家致仕,有人愿意去劝你都不同意,那太无情了,况且劝不出个结果来,就让他去吧。
“好,那你便去会会这个人。”
“儿臣遵旨。”
“对了,你今天入宫求见是为了什么?”
老二这才想到要禀报,“儿臣面见父皇,是想请父皇到科学院一观,那里有新的成果了。”
“喔?”朱厚照搓了搓手,“这是个大事了。你来安排时间吧,递个奏疏上来使朕知晓。”
“是。”
这之后他们三兄弟便退了出去。
朝堂上得游戏不外乎就是这样,说来说去就是平衡。
至于说严嵩和老大之间……朱厚照也有办法。
这种事是看菜下碟,严阁老是个聪明人,所以就简单。
次日,他也因为欧阳铎之事到宫里来。
这家伙六十岁了,作为一个二十多岁就入朝做官,八十多岁才死的人,严阁老的大戏还有得好唱呢。
而且做官几十年,一直官位显赫不出大事,代表他这个唱戏人水平也高。
历史有时候很吊诡,比如常识中我们认为有奸臣在,那么皇帝肯定昏庸,可真的了解嘉靖的人基本都会说他是绝顶聪明。
可为什么如此明智的帝王手下会有明代这个鼎鼎有名的大奸臣呢?
在朱厚照看来就是严嵩对于‘皇权’这个两个字的理解非常非常深刻,甚至不下于他,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皇帝忌讳的事情,他坚决不做。
历史上嘉靖皇帝有时会逗逗他,就是‘放纵’他一下,那意思你反正权倾朝野了,你去干点权倾朝野应该做得事,但严嵩没有一次上当。
他始终就一条: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
这种甘愿当狗的人,当然容易就混成奸臣了。
所以对于他和载之间得问题,朱厚照就是一句话,他在见到严阁老的时候问道:“惟中,欧阳铎要弃朕而去了,他要走,朕不拦着,内阁今后由你当家,可这个家不好当,你得需要好帮手,你觉得增补之人是谁合适?”
严阁老眼袋也出来了,他平静的说:“陛下重任相托,微臣心中惶恐,况且阁员增补乃圣心默定之事,微臣不敢多言。”
“朕是有所属之人,不过总是要与你结为同僚的。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给朕上一道奏疏。”说着他开起了玩笑,“还有,你可不要再致仕了,否则龙椅、内阁成了父子间事,这就显得荒唐了点。”
严嵩心头微动,什么叫荒唐事?又让他推荐人,又怕福亲王位次靠前。
略做思考之后他就明白了,内阁是论资排辈,后进来的人位次自然靠后,所以这次福亲王应该向前进一步。
但皇帝并不宠爱皇长子,本来他入内阁也多是参与、观摩与学习,实际没什么用处。
这没什么,可话里话外那意思应当是要他讲出来吧?
其实这样没那么难猜,重臣和皇子走得太近在皇帝那里本来就是忌讳,现在天子又隐晦的擦边提到,那基本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微臣明白,回去以后便拟疏上奏!”严阁老很有当狗的觉悟,他心里一盘算,这事不难,反正福亲王没什么机会,得罪得起。
朱厚照微笑点头,不管严嵩又没有接收到他的心思,这都无所谓,因为如果上来的奏疏不对他可以留中甚至退回去,一直退到他上得对了为止。
说白了,他就是逼着严嵩要把载得罪死了。
如此,龙椅才坐得心安。
这里没有知遇之恩、知己之交,也没有父子情深、血浓于水,这里是朝堂,这里有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