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带二人避开人群,来到一条小溪边,他一屁股坐下来,双手和着泥沙和水,就往自己脸上抹去,并要刘如玉效仿。不一会,美玉便蒙上了一层臭臭的泥,连带刘娣也有了一张小花脸。
“手背手臂和脖子也擦点,变干后再抹些土灰,头发弄乱,撒下来遮住面容。”
张绍认真为三人做着伪装,刘如玉倒不在乎脏,她只诧异地看着张绍。在新野时,张绍在一堆孩子里并不出众,胆子小,文不成武不就,还是个没主见的,总爱跟在关家姊弟后面跑。
可今日,他却像是变了个人,这边刚抹完泥土,便又一瘸一拐走到几具倒毙的尸骸旁,并招呼刘如玉帮忙。
“阿绍,你这是……”刘如玉惊住了。
“衣裳也得换掉。”张绍扒着死人的粗布麻衣,心中对他们默念抱歉,可死人的手脚当真很重啊,他一个八岁稚童根本摆弄不动,更别说还要把衣服脱下来。
倒是刘如玉在一旁有了发现,她找到一个被遗弃的褡裢,打开后,却见里边是卷起来的旧衣裳,不由大喜。
“真是老天在帮忙。”张绍也暗道庆幸,感谢衣服的主人,两人折腾良久,才将那些粗糙葛麻披在身上。
虽然大小全然不合身,但好在古代衣裳本有多件,短衣当作外裳一套,犊鼻裈穿在下身,看上去杂乱无章,倒更像普通难民的孩子了。
刘如玉替妹妹换好新装,一边瞥眼观察张绍,心想:“阿绍好似忽然长大许多,定是目睹长兄战死,猛然醒悟了。”
她自己也一样啊,在新野时,刘如玉是尊贵的左将军长女,享受亲眷宠爱、军民敬仰,美服甘味亦不觉得有什么,想要任何东西都不必自己动手。直到遭逢大难,她才知世事之艰,明白父亲、母亲早年是怎么过来的。
刘如玉只暗暗对自己道:“阿绍尚且如此,我身为阿姊,身为主公之女,也不能再胆怯啊。”
张绍又抬头看了眼升至天际正中的太阳,仔细辨认着方向,他指着长坂坡道:“这是去往南边的路罢?”
“正是。”刘如玉积极提供信息:“父亲先前正欲携军民南下江陵……”
“现在可去不得,得换路。”张绍摇头,长坂惨败,让老刘的计划成了泡影,曹军肯定抢先一步去接管江陵城了。而且大部分难民也是往南跑的,曹军小分队正对他们紧追不舍呢。
“没记错的话,汉水应在东方?”
张绍心中思量,老刘在惨败后,应该带着张飞他们去了东方,打算和关羽水军汇合,这正是“张翼德大闹长坂桥,刘豫州败走汉津口”的戏码。之后再去江夏大公子刘琦那,这才引出孙刘联手,孔明出使江东,周郎赤壁大火……反正演义里是这么说的,希望真实情况也差不多。
但他们眼下却去不得,以三人龟爬般的速度,恐怕是赶不上猛张飞那三声巨吼了,反而会一头撞上追击老刘折返的曹骑。
北边更不必说,眼下纵横驰骋的还只是前锋虎豹骑,曹军主力大军可正赶来呢。
曹老板仿佛在长坂张了一面天罗地网,唯一开口的方向,只有西边。那是长坂山岗的延伸,长满了栎树,拱木修竹,隐天蔽日。
张绍道:“阿姊,吾等还是往西走罢,那边挨着山,曹军也不敢贸然进林子里追击,且先将今晚躲过去。”
刘如玉虽故作刚强,但骤然遭遇大难,实在是六神无主,更别说制定逃亡计划。见张绍所言确实有理,沉吟片刻也答应下来:“好,就去西边!”
三人遂改变了方向,往西方数里外的林子走去,持相同想法的聪明人不在少数,亦有三三两两的难民同路而行,想钻进山林暂避刀锋。
其实张绍心里也在打鼓,虽然他前世也有山林生活的经历,常看一些荒野求生的视频,可这古代严酷的秋冬毕竟与后世不同,三个小孩能在深山老林里活下来么?更别说他腿还受着伤呢。
加入其他难民的队伍寻求成年人庇护,也不一定是个好选择,等进了山,最可怕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这可真说不准。三个细皮嫩肉的孩子在饥民眼里,可谓美味佳馐。
也罢也罢,想那么多没用,还是先熬过今夜再说,向西躲避只是暂时,张绍的最终目标,还是等形势稍缓后,往东摸到汉水去,再顺流而下寻找孙刘联军。
可还不等他们走近林子,就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呼喊起来。
“曹军!曹军来了!”
周遭难民闻言纷纷加速逃窜,张绍回过头,却见一里开外,有队骑兵飞也似的赶来!
而此刻三人正行于旷野之上,避无可避!
张绍被这倒霉运气得直翻白眼,刚刚路过的那几蓬灌木已离得有些距离,好家伙,连装死都没有合适的地方。
不断有难民越过他们向前狂奔,但刘如玉竟没有一点自己逃走的意思,她一手牵着妹妹,另一只手拽着张绍,声音充满焦急:“阿绍,快走……”
“别跑了。”张绍却苦笑道:“在这被骑兵追上,绝无能逃之理。”
还不如在原地投降,省点力气来思考被俘后的对策呢。
果不其然,随着一声号角,曹军数十骑熟练地分散而出,如一张网般向西边撒来,很快就追上了难民们。
在开弓射死几个跑得最快的人后,难民被吓坏了,纷纷止步,才过了半刻,便像一群羊般被赶回到原地,重新聚拢起来。而曹骑则像虎豹豺狼般包围在外,箭矢矛尖对准他们,一个个露出骇人的笑。
张绍带着刘如玉姊妹蹲在人群中间,尽量低调,却见领头的曹军屯长驾驭高大的黑马走了过来,他兜胄之下有张国字脸,没胡子,这应该是一名年轻小将,他傲然扫视一众难民,官气十足地说道:
“汝等百姓,先前为逆贼刘备所骗,这才荡析离居,遂有厄难。而今丞相率王师南临江汉,刘琮等已交臂屈膝,丞相仁德,又下令荆州吏民,皆与更始。”
“若是良善之辈,便随我去往当阳县城,如不然……”
他加重了语气:“皆视为刘备贼党,就地处死!”
……
曹军虽自称“王师”,却绝非善类,不跟着走就得死,他们可不是说着玩的。
张绍看到一名少妇跪地稽首,指着自己大腿中箭、血流不止的丈夫,哭泣说他受重伤无法行动,祈求诸位将军能放夫妻俩一条生路。
一名面相阴鸷、留着小胡子的曹军什长蹲下来,认真察看她丈夫的伤口,又抬头笑道:“谁射的好箭?直接洞穿大腿根,确实难以走动了,也不易救,你可以留下……”
“留下等死!”
不等少妇感激涕零,她便被那什长拽住头发,拉离丈夫身边,接着粗暴地推入人群之中:“但你得走!不走便与之同死!”
少妇面色凄惨,几度哀求,换来的却是凌人的马鞭!挨了几次打后,她终究还是哭着上路了,只是三步一回首,五步一踌躇。而她丈夫只能趴在地上望着妻子远去,眼神充满绝望。
经过此事,难民们心有戚戚,都收起侥幸之心,纷纷挪动脚步。
看清楚对方底线后,张绍也只能拄杖慢行,虽有刘如玉搀扶,但速度还是快不起来,很快就被其他人超越,渐渐落到了后面……
在难民队伍后押阵的,正是那小胡子什长,他骑在黄骠马上,鞍侧拴着两颗刚从难民身上砍下的人头,如今盯着张绍三人,小胡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孺子,你腿脚莫非也受伤了?”
他语气中甚至有三分关切,五分期待:“真是可怜,可要上马,让我载你一程?”
张绍却只是“哇”的一声干嚎起来,装作害怕加快脚步远离此人。
这家伙心狠手辣,方才能令那对夫妻生死分离,如今怎会如此好心?分明是在消遣他们,好打发这无聊的路途呢!若傻乎乎地答应,恐怕攀爬上马之时,张绍就会被故意推下来摔破脑袋。
〱果然,小胡子什长见张绍不上套,顿时露出凶狠神情,挥动马鞭抽在他们背后的空气里:“看来是腿脚无虞,那便快些!若不然,休要怪乃公的鞭子不长眼!”
可张绍又能快到哪去呢?深秋凉意十足,他却疼得满头大汗,只能在刘如玉协助下凭借惯性向前……平地还好,可去往当阳县城的路,是要翻越长坂坡的!上坡时怎么办?
“阿绍,无事,让阿姊来背伱!像小时候那样。”站在坡下,刘如玉咬着嘴唇如是说,但她毕竟只是11岁的小姑娘,又疲又累,还得照顾一个小的,怎背得来?
向前方的难民们求助?可如今刀兵在侧,人人只顾得上自家亲人,谁也没有义务来照应她们。
三人越来越慢,小胡子什长狞笑着再度挥起马鞭,就在张绍闭上眼准备挨上一下时,却有一人走了过来,挡在张绍面前。
“这孩子是与父母失散了罢?将军,老妇与之同里为邻,不忍见此,就让我来背他走罢。”
张绍愣住了,一回头,看到位荆钗布裙的慈祥老妇人,正对他笑,张绍记忆里对她是有印象的,这好像是……
徐庶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