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所言甚是!”帐中文武纷纷附和。
“虽有小计,但不能说服玄德,仍是福无谋也。”
徐庶继续道:“及至当阳,福见栎林长坂两面有山,坡道绵长,更有茂林修竹为蔽,于是便急谏玄德,应当砍伐树木,设置鹿角栅栏,阻断道路。再收拢甲兵,集中弓弩,在长坂因地利而设伏,如此可以阻挡追兵。
“若能如此,丞相就算纵轻骑来击,那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必厥上将军!而玄德则可顺利抵达江陵……”
这倒确实是徐庶自己的计策了,孔明虽是個全才,不论是大战略、理政、治民、律法,还有练兵,徐庶都望尘莫及,可他唯独在战术奇谋上略有所短。徐庶倒是颇为擅长此道,毕竟火烧博望坡就是他的手笔,放在长坂坡也能一用。
说到这,徐庶心中仍觉得大为可惜:“但还来不及实施,丞相追兵已到跟前,玄德军大败,一切都晚了。”
徐庶摇头道:“我遂明白,一切小谋,在丞相用兵如神面前,都是笑话。亲眼见到丞相骑兵之勇,犹如鸷鸟之疾,而玄德军则像以卵投石,摧之即碎。福这才醒悟,多年来辅佐玄德对抗丞相,实乃螳臂当车,确实无智。”
“长坂败绩后,福与玄德数十骑狼狈溃逃,心灰意冷之下,又听说老母被执,福念着慈亲安危,急于北返尽孝,于是只能与玄德作别。”
徐庶抬起头,对杜袭拱手道:“所以杜君说得对,福确实无忠。”
徐庶看似将杜袭的指责全盘接下,实则是在自辩,让人听后只觉得责任全不在他,都是刘备不听劝!连杜袭都面色稍缓,暗想自己是不是逼人太甚了?
不料徐庶又道:“至于福少时更名藏匿,却是在效仿杜君之祖父啊。”
这是颍川人尽皆知的故事:杜袭的祖父杜根,在汉安帝时为官,他力主皇帝亲政,得罪了临朝听事的邓太后。盛怒中的邓太后下令给杜根套上麻袋,在殿上当庭扑杀,亏得执法的人同情杜根忠直,打的时候不那么卖力,让杜根得以幸免。邓太后又派人来看杜根死了没,他只能屏住呼吸诈死,苍蝇在眼角产卵都不动一下,于是被扔到城外乱葬岗。
杜根这才得以逃窜,跑到荆州,更名改姓,替酒家做佣保,干些杂活聊以为生。直到多年后邓氏外戚倒台,汉安帝亲政,杜根才回到乡里,征诣公车,从此天下知名。
“福当年正是想到了杜公事迹,所以才屈辱忍死,是为了折节向学,以改前非。”
徐庶搬出杜根,杜袭再说他无行就是骂自家祖宗了,只冷笑道:“此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骂他什么都行,徐庶铁了心要向豫让看齐,忍辱负重以图为主公和自己雪耻。
徐庶又望向曹操,解释道:“今日得以复归朝廷,所以才再度用了旧名‘徐福’。丞相可把福交给有司治罪,福甘愿受戮,若蒙侥幸,得全首领,还望丞相将福还付乡党,就像今日杜君一样,品评福的名位德行,是优是劣,全凭公论。”
言罢,徐庶再拜顿首。
听了徐庶这半真半假的心路历程后,曹操自认为对他有了全面的了解,只唏嘘道:“元直何出此言?你应对之策颇善,是刘备不能用也。”
曹操又对幕府众人追溯一件往事:“当年张邈叛我而迎吕布,劫持了兖州别驾毕谌之母,我对毕谌说‘卿老母在彼,可去,我不会怪你’。毕谌当场顿首表示绝无二心,将我感动得流涕。哈,不料毕谌前脚才离开军营,后脚就跑去投吕布了!直恨得我咬牙切齿。”
“等到吕布败走徐州后,我生擒了毕谌,却饶他继续做官,因为大汉以孝治国四百载,夫人孝于其亲者,岂不亦忠于君乎?这类人,是吾所求也。”
说罢曹操伸出双手来虚抬:“毕子礼因孝而弃我投贼,尚且得免,元直今日也是为了孝道,而弃贼投我,吾当重用,又怎么舍得杀你呢?快快请起!”
徐庶这才起身,心道总算是过了曹操这一关,同时又对曹孟德心感佩服,他方才这番话,足以令普通士人感激涕零,自己若非早已将心交给了主公,只怕也会动容。
但杜袭却依然坚持看法,再度出列道:“丞相,孝子固然应当赞许,然此人初降,其言恐怕有诈,臣以为不得不防,纵入幕府,也不可任以参军事之职,以免泄我军机密!”
言下之意,他这军师祭酒麾下,不欢迎徐庶。
这下轮到曹操略感为难了,他方才不过是想让众人来试试徐庶成色,若确实有些才干,那还是要用的。毕竟战争尚未结束,徐庶作为刘备谋主,对他未来动向必然清楚,若能提前知晓,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下,就不怕刘备这老泥鳅再从自己手心挣脱了。
于是曹操沉吟片刻,目光越过杜袭看向幔帐中其他人,果然有聪慧者领悟了老板的意思,帐幔右侧靠前位置的黑衣辛毗,立刻站了出来,朝曹操作揖道:“丞相,军师祭酒之言有理,但臣如今以议郎身份参议曹事,行议曹掾之职,参与谋议,正好缺一位熟悉荆州情形的助手,或可让徐元直试任。”
放在过去,议郎本是六百石的朝廷官员,却跑到公府里兼任比三百石的曹掾,是不合规矩的。但自从灵帝时,车骑将军张温以议郎陶谦入将军府参军事,开了个头后,类似的委派便越来越多,最后在曹丞相这发扬光大。如今曹操幕府里,就有一大堆“议郎参某事”,有时候你很难分清哪些是幕府之臣,哪些是朝廷之官。
“佐治此言甚善!”
曹操很高兴,他喜欢杜袭的忠直,为自己拾遗补缺,但也需要辛毗的善解上意,遂道:“既如此,那便委屈元直,且先任议曹史一职,如何?”
议曹是个特殊的部门,什么都可以谋议,也可能什么都不行,你究竟能在某事上有多大的参与度,全凭曹丞相决定,绝对是最适合徐庶的部门。辛毗在帐幔里缄默多时,就在等此时此刻,交出了一次满分答卷,既给了曹操台阶下,也能卖徐庶一个人情。
而且,议曹史不过是普通小吏,身份在掾、属之下,秩才百石,帐幔内众臣也都觉得可以接受,不会对徐庶这败军之臣“后来居上”有所不满。
能顺利混入曹操幕府,徐庶已经十分满意,若曹操当真重用他,徐庶这性格,心里搞不好还膈应别扭呢,只拜谢道:“固所愿也!徐福身为败军之虏,只求一个下曹小吏之职,俸禄能用来奉养老母足矣,今能如愿,福不胜受恩感激!”言罢又朝日后的顶头上司辛毗一拱手。
曹操拊掌道:“那便如此,不过元直,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曹操目光变得凌人:“刘备既已败绩,如今奔逃汉津,乘关羽舟船南下,看上去是要投奔江夏与刘琦合流。但我帐下众人都以为江陵既得,朝廷收荆州水军,顺流而下,取江夏易如反掌。玄德之后究竟有何打算,你可知之?”
“玄德亦知夏口难守。”徐庶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遂顺着曹操的话,反手就给他透露了一个似真实假的情报。
“福临行时,只听玄德说,欲避丞相锋芒,继续南行渡江,打算去交州,投奔苍梧太守吴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