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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令人绝望的知识

开门见山的说——

——走出教室这扇门,世上还有无数座高山。

伍德·普拉克用五十天的时间,和旧世界的孩子们谈了一场恋爱。

这听来像是要判下**之刑的重罪,实际上他没有做任何跨过界限的事。

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师生恋,忘年交。

没有什么强加而去的大理想,大格局。

没有什么一厢情愿的好追求,坏点子。

如上所述,加拉哈德魔术学校的很多老师都是这么教课的,时代如此,经验如此。

说的直白一点,普拉克先生只是和孩子们,静静地谈了谈他的前生,谈了谈历史。

如果说穷奇是个调皮的大孩子,要让它乖乖听话的东西是一面镜子。

那么旧世界的王孙贵族们,让他们乖乖听话的东西,只能是一段历史。

今天,伍德·普拉克要去教授最后一课。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知识要点没有列入教案。毕竟他只有一百节大课的机会,还来不及把事情交代完,就得赶回芬里尔港,和妻女见一面,然后去大夏寻找用来封印穷奇的八咫镜。

他坐在阶梯教室的大圆桌前,不少老师需要鼓起勇气才能与他对视。

大教室坐满了人,没有一个学生缺席。

都在等待伍德先生教完最后一节课。

“在课前,我想说一点课程以外的东西。”

伍德先生的坐姿非常难看,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危襟正坐,是一副轻松写意的模样。

“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可以吗?”

大家纷纷举起手,比出V字,同意伍德先生的说法。

伍德点点头,接着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

“之前的课程中,有关于魔术的指导作业,我是没有半点头绪,我只告诉学生们……特别是第三班的学生,抽大烟和性行为不能通往星界,就算你到达了星界,你也不能保证以后每次在释放魔术时都处于那个高频状态,我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第三班的年轻人紧接着举起手臂,握成拳头,是听懂了的意思。

“所以我支会勤务,把试验楼里的各种体感装置给砸了。我觉得这些东西……”伍德比着双手形容,形容出自己看见的那些个觉醒魂威的辅助道具:“比如跳伞,蹦极,药品和电刑椅,还有魔鬼辣椒诸多外物,我想它们都是没有用的,小伙伴们要是能依靠它们把魂威当做一套流水线来量产,造出来的产品,教出来的学生也大多是害怕辣椒、电流、极高的楼房和一些没有医药卫生证明的药剂。”

加拉哈德魔术学校会有百分之三十三的死亡率,也大多来自这些人体实验中偶发的事故。

伍德又说:“当我提出教改,要办民学会时,伊莱校长保持反对意见。你们听说过这个消息吗?”

为了保持现场的绝对安静,大多数人表达心意的方式是做手势,这个时候,又举起很多双手,用手掌比出一个O形。

“看来是听说过了!我还要再问一遍!再问个清楚!”伍德敲着重点:“在我走以后,我会给魔术学校里带来一批新的生源,他们是你们的小学弟学妹,他们可能是穷人家的孩子,是你们曾经看都不愿意看的人。说的更实在一点——

——他们身上会有体臭,因为用不起香水。

——他们的头发和肤色与你们不同。

——他们的想法和你们差异极大,不懂礼节,更不会知恩图报。不像你们这群喜欢撒谎赖账先礼后兵的贵族,他们表达欲望的方式更加简单直接,毕竟像我说过的,你不能要求一个残疾人跑起来,更不能要求一个婴儿直接与你用贵族的礼仪来对话。

——他们会夺走你们的地位与资源,就像是一个老师,不可能只照顾你们一个班级。

——这话够实在吗?听明白了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师生不少人已经放下手臂,态度也不如当初那般热情。只有寥寥数人主动举起手发表意见,而且投的都是反对票。

伍德给这些诚实的老师和孩子鼓掌。

“是的,我知道这刺痛了你们的心,以往建立的权威,掠夺而来的财富,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社会地位和贵族身份都将在这种融合下灰飞烟灭。我再把它剖开,解剖得更深一点,让你们听得仔细一些,做很多个假设——

——你是个贵族,是少数派。

——在魔术学校上课,以后前程似锦,每个地方士农工商都需要你这种顶尖人才,哪怕是书写学术理论,不会使用魔术,也有大把的机会当一个写书的骗子。

但是今后,它不再神秘,也不再是什么稀奇古怪令人恐惧的东西。有多数派来掌握它,研究它,分析它。整个社会结构都会因为这种新的【力】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当然会恐慌,这是一个利空消息,和股票市场里即将崩塌的科学企业股价一样,变得一文不值了。

你赖以生存的魔术不再是什么稀奇货色,连这点竞优的资本都要丢掉了,你看着以前的劣等种族学习魔术,与你拉近距离。

肤色和发色都比不上魔术重要。种族天赋荡然无存。

你会因为民粹主义和种族隔离,把陌生人当做敌人,你要争取生殖自由而付出更高的成本,你开始愤世嫉俗认为众生皆苦,你觉得世界不再围绕你一个人,或者少数人转圈。这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我能残忍地和你讨论这件事,也在警示你,不要相信我说的话——

——我在用星界的语言,一套发展了几十年的论调朝你贩卖焦虑。你会感觉到痛苦,感觉到难言的辛酸,你会觉得应该立刻拍马赶上,把那些畸形的杂种人口都甩在身后。

但这是事实,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再高贵了,或者说早在半年前,我发动的西国大战里。你们的父辈也早就不再高贵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有一位小贵族,躲在阶梯教室的角落里,端好了枪,准备进行刺杀行动。

他身上有赘肉,心中有仇恨。

如普拉克老师说的那样,他的父亲死在战争里,母亲死在战后的暴乱里。

我们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还有很多个这样的【他】与【她】。

他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个面相,扮演着一个旧时代的悲剧主人公。

他想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复存在,那杀了他还要难受。

他又想着,他绝不与高地人为伍,更不会和奸杀他母亲的裸猿蛮族志愿兵为伍,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那是无休无止的耻笑和霸凌。

他是一个输家的孩子,今后的生活成本昂贵,生存成本更加昂贵。

他想报复,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报复的对象,就是伍德·普拉克。

他已经扣下了扳机,这颗子弹是代表他心里复仇的正义。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在给自己找一条出路,他心中臆想着加拉哈德学校未来几个月里,他是否能在一群野蛮人手里讨到一点甜头。

互相尊敬?

互相扶持?

不再偷懒?好好消减一下身上的赘肉?把实验楼的吗啡和鸦片停一停?接受第四班几个女同学花名有主,变成相对禁欲主义者的事实?

别开玩笑了——

——那种日子简直像是地狱。

可惜这位刺杀者没有见过真正的地狱。

当子弹打穿伍德先生的头颅时,伍德的身体颤了那么一下,紧接着倒在身旁一位老师的身上。

血和骨片溅了一身,吓得教师当场就尿了出来。

“有刺客!有刺客啊!”

伍德·普拉克就这么死了!

和刺杀者想的一样。

然后呢?

——然后怎么办呢?

从枪口的焰光来看,执勤安保和现场的师生很快就逮住了这个小胖子。

他满脸的横肉,杀过人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凶狠。

现场井然有序,没有半点慌乱。

在这个刺杀者眼里,这些老师和学生已经不像是人,更像是没有灵魂的机械。

他大声叫嚷着。

“你们别听他的!你们才是蠢货呢!只要咱们把保皇的旗子架起来!把帝国的根都留住了!我们永远都是大贵族!

别被伍德这个杂种给洗脑了!他在迫害你们啊!

和农民一块念书?开什么玩笑!难道你们要和农民生个贱种出来?侮辱自家宗族的血统吗?!”

维洛尼亚女士不慌不忙,把伍德先生的脑壳骨片给捡回来,拼拼凑凑装了回去。

不过十来秒的功夫,伍德再次从星界返回加拉哈德。

——返回这个【人间地狱】。

伍德接来一卷热乎乎的手帕,擦干净脸上的血:“这是第几回了?”

“四十四回,几乎每天你都要遭到一两次刺杀。”维洛尼亚女士翻着白眼,对伍德死而复生的惨烈场面已经是见怪不怪了,甚至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慌的喜剧场面的感觉。

伍德转过头,和教务处主任商量着。

“把凶器给我。”

教务处主任脸色一黑,死死攥紧了手上的恩菲尔德,和伍德先生打着商量:“普拉克,这是你最后一节课,能不能不杀人?”

伍德也好声好气打着商量:“这是我最后一节课,能不能让我有始有终?”

教务处主任不同意。

伍德先生也不同意。

教务处主任想开口。

伍德先生抢先开口。

“他是你亲戚?”

主任点头:“我的小侄子……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了……”

伍德夺走枪,指着刺杀者的脑门。

“别拿这种狗屁理由来搪塞我,没有独苗?你自己去生一个吧。”

砰——

硝烟散去,又一条人命没了。

伍德紧接着继续课前讲话,没等他开口。

他看见教务处主任开始嚎啕大哭,抱着侄儿的尸首哭成了泪人。

这个中年男子以头抢地,有一种莫名的凄凉感,紧接着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从腰上掏出枪,丢下尸首,想通过走道的楼梯爬上天花板,躲进一个绝佳的刺杀位。

伍德的脑袋跟着往主任行动路线那头看。

老师也跟着伍德往那头看。

所有学生都跟着往那头看。

伍德问伊莱校长。

“你们学校里边一直都这么民风彪悍吗?喜欢在众目睽睽下搞枪击案?我都死了那么多回,他们还是不长记性?”

伊莱面露尴尬之色,从大袍里抽出法杖,对教务处主人开了一枪。

尸首落地,安保处的小哥稳稳接住,都带去门外,要埋进大墓地,和以往教学实验失败的同学们葬在一起。

“我们继续。”伍德接上刚才的话题:“我想你们都看明白了。肯定会有人站出来反对我,不惜用生命来捍卫自己已经拿到手里的权与利。”

他从大衣里拿出三本教案,先不提最后一课的内容。

“西大陆战争由我发动,那是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用来交割利益的沟通方式。

而对于你们这群小孩子,我保持观望态度。

希望你们能交出一份尚且让人满意的答卷。如果答不出来,又无法杀死我。那么和你们父亲最喜欢做的交易是一个结果——

——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你送来一颗子弹作为筹码,那我也会送去一颗子弹作为回礼。这不是威胁,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私底下有不少青少年开始窃窃私语,表达内心的不满。

这也叫公平吗?一个有不死之身的人,却要与人用子弹来换命?

伍德都懒得去指正去解释这点逻辑谬论了。他不在乎这些小王爷和小公主的想法,如例行公事一样开始最后一课。

翻开教案,第一节的名字叫《掘墓人》。

“开始上课。”

伍德敲了个响指,几乎所有同学都坐直了身子。

因为他们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凡是听见伍德老师的授课信号,就立刻会竖起耳朵。

伍德接着说:“之前的课程里,我给你们说过从封建奴隶制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历程。因为我想你们家中都有产业,明白奴隶制本身的缺陷,也明白它并不适合工业时代,对吗?”

同学们跟着比出“O”形手势,是之前复习过的内容,完全能理解。

伍德:“我想你们是最了解这一套的了。我要和你们说的就是它。

之前很多同学来问我如何管理产业,如何增大产能,如何获取利润,又如何细化分工。这些都是大机器生产相关的事情。

我不会给你们标准答案,好比之前那个问我怎么谈恋爱的男同学,是用屁股想出来的问题——

——我不是你那一行的专家,也不懂你到底想要向哪个姑娘求爱,我推荐你先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再来谈谈如何与金钱结缘成亲的事。”

伍德翻开下一页,台下传出做笔记的细碎声响。

“说起这个,我要给各位同学一个忠告。你们走出学校,踏进社会时,天性里的懒惰和安乐让你们心中产生恐惧,凡事都讲究一个随大势而为,要在仕途和职业生涯中突出一个能【混】——

——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我要告诉你,这是一句听上去非常可恶的谎言,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是逃避责任和担当,丢下勇气的必经之路。”

有同学举起手,要发言。

伍德·普拉克:“说。”

这位同学眼里都是欢欣雀跃:“这就是老师说过的!猴子要开始下树了!躲在树洞里,趴在枝干上胆怯的野种会笑话我们,会攻击我们,但那些都不重要!我们要变成第一批下树的猴儿,还得告诉树上的同伴,陆地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伍德·普拉克挥挥手,微笑着说:“还是当个人吧。”

同学用力地点点头,又坐了回去,在笔迹上写道。

【讨论革新之事时,不能脱离时代的框架。】

伍德接着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可悲可喜可爱可恨的事——

——如果有,那一定是书读得不够多。今天说的这个课题,是你们这群资产阶级的末日,我喊它作《掘墓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勇气来揭开棺材盖,可能在你们眼里,它就是可恨的,是非常残酷的。”

老师们听完默然不语。

同学们眼中都是好奇。

“在一两百年前后,你们的祖辈告诉你们,一个工人再怎么样干活,也绝对不会拥有地主的财富。因为本质上两者的工作是截然不同的——

——工人是生产财富的劳动者。

——地主是分配财富的管理者。

一个地主或者企业主可以不懂任何劳动生产的知识,专心钻营管理学。

一个工人或者劳奴一辈子不会接触任何上层建筑,更别说管理学本身。

我作为一个星界来的怪异生物,从来没想过你们能把我当做同类,故而我想用催化剂来形容自己,这么说能理解吗?”

伍德看见伙伴们没有异议,紧接着又说。

“我也希望各位同学能把自己当做催化剂,它不是反应物本身,在等价交换中有加速反应的作用。这才是你们要借的天下大势,应势而为的理。

至于刚才说的课题,请多担待我这个话痨的任性,我希望把这件复杂到极点的事情尽量直白地说给你们听——

——任何事物都有它终结灭亡的一天,如你们所见,我这瓶催化剂,引来大战打碎了劳奴身上的枷锁,让工厂建起来,让奴隶变成工人,接下来就是资本的时代。之前的课程也极尽详细地描述了资本的本质。

你们都说资本家本质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实不是的……”

伍德挥挥手,讲了很多次的知识要点,可惜这些小王子却很难扭转过去养尊处优时的坏毛病。

“——我再次强调,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这里举例说明。一个伐木工能包揽下一所工厂里所有的活计,那么他就不再是工人,而是伐木厂本身,他也不需要管理者,更不需要借钱。

他只需要一个帮他打理家务,做做饭菜,带孩子,让他得以专心生产的管家。

如果没有管理或者分配利益的需求,你们代表的企业主资产阶级就什么都不算了。

科学发展是第一生产力,在加拉哈德或许会有魔术这个东西来做其他的功,但现在看来,就神祇本身来说,完全不是科学的对手,你们也看见了,那头星界而来的神,被十五毫米三连装机炮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

话题扯远了,我们再说回来《掘墓人》吧。

从资本的本质出发,可能很多小伙伴已经感觉到了,它并不是利己,也和贪欲无关,它是一套严谨而残忍的公式。是严格执行的程式。

就算你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资产阶级,在面对更大的利润时,你也得出卖自己,好比割下你一个肾脏,能让下季度的财产报表做得非常漂亮,你也会毫不犹豫去考虑这件事的利润和可行性。

同理,你们不是什么利己主义者,千万别把它们搞混了。如果以后有一部电影来痛骂你们,如果它赚钱,你也毫不犹豫地去拍——

——因为资本主义本身是利资的,是冰冷的机械,要执行它自己的程序正义,是一头你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每天都会撞上的魔鬼。

它从来都不在人类阵营中,也不会为人着想,你们把自己当做人时,还会为自己着想,还有人性。会善待自己,会用物质去丰富生活,会花钱,会享乐,会用光鲜亮丽的外衣去包装人生,会为心爱的人提供舒适的生活。

但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你作为管理者,养大了一个集团,或养大了一笔钱,但它并不关心你的死活,它只是一套程式。你可能会想,为什么我要关心这些?它不是程式吗?不是工具吗?我好好利用工具不就行了?”

伍德笑眯眯地看着同学们,想等到一个答案。

但没有人给他回答,于是他只能自问自答。

“和其他工具不同,你在使用一把锤子时,能改造锤子,能让它变得更加趁手,而资本不仅能接受你的改造,还能改造你——把你也变成机器,会不会觉得很荒谬?”

有位同学举起了手。

伍德·普拉克:“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