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冬至,一大早苏太太让天青到地窖里,把自家酿的葡萄酒舀了一坛子来,给李家送过去。钟建平洗漱完毕,正扶了母亲下楼来吃早餐。看见天青要出门,隐约觉得她是要到李家去,便跑到门口将她拦下,一问,果然是。钟建平于是自告奋勇要替天青送那坛子酒去,苏太太道:“李家各人你都不熟悉,你知道怎么送。再者,你连李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呢!”钟建平道:“姨妈,上回不是有一个李家的姑娘来过?我认得她。我不知道李家,可以问呐。路在嘴上。”他母亲道:“你一个男孩子,闯到人家家里去,不要吓坏了他们。”苏太太笑道:“可惜那李太太家里生的都是男孩,新近添的女孩子,年岁又太小了。要不挑一个来配给建平,倒是蛮好。他李家住着好大一个花园,可阔着呢!”钟母道:“你们这里的小姐和我们上海的小姐不一样,还是我们上海的小姐更像小姐一些。”钟建平道:“妈妈,你不要一棒子打坏一船人,姨妈家的小姐可竖着耳朵听着呢。”说着朝旁边乳娘怀里的凤先努了努嘴。苏太太笑呵呵道:“你这个棒槌——叫天青领你去吧,去去就回啊——早餐给你热着。”
且说那崇义崇孝两个小鬼,自从上回去苏家打过一次秋千,到家来就闹着黎叔也要给扎一座,崇义说:“苏太太家后院那么点儿大,都扎着秋千,我们家花园顶她多少院子,怎么没有一架。”李老爷起先不肯,但李太太拗不过他们,给凤姑做了百日酒后,就叫黎叔跟金珠两个在紫云斋竹林前,扎了一座简易但牢靠的秋千。
钟建平随天青来到李家花园门首,黎叔领了他们穿过花园去见李老爷和太太,路过竹林,钟建平看到三个孩子在争那秋千玩,一个三四岁的胖娃娃正扯着一个大些的小男孩衣服,不让他往秋千上坐,旁边两个穿着厚厚对襟棉袄的丫鬟忙不迭上去把两个小家伙拉开,他定睛看了看,那两个丫鬟里没有上回见到的“麦小姐。”李家人才刚刚吃毕早餐,厨娘们急忙收拾碗碟。李老爷得知他是苏太太上海的亲戚,家里面是在银行做事的,很有一定地位,对他热情至周,将他请到沁心阁上厅,吩咐丫鬟看茶上来。钟建平将他家的丫鬟一个个看过来,只是找不见香笙,同李老爷扯闲篇聊了半晌,吃了两盅茶,肚子越发空落落起来,时不时咕咕作响,他不甚尴尬。说话喝茶间隙,只把眼来四处打量,这房子里的家具、陈设他都感到新奇,每一件都值得玩味。不一会儿,李老爷要到铺子里去,见他还没走的意思,便叫了李太太下楼来作陪。钟建平把眼来看李太太,脸上竟有几分麦小姐的影子,想着或许同麦小姐是亲亲的姐妹,一转念,怎么会呢,太太的亲妹妹打扮地那样朴实。心下只是忖度,以至于误接了李太太亲奉的茶水。
李太太陪着钟建平说了一会子话,李家的几个少爷还有下人们,听见说家里来了个穿着西装皮鞋戴手表的洋学生,都纷纷赶来,把他当怪物一样笑看。
李太太细心,听见钟建平肚子里咕咕直叫,知道他空着肚子,便吩咐霜儿到厨下去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点心热一点儿上来。须臾,霜儿端了一盘油糍、一盘蛋卷,一盒烫皮、豆巴子又一小碟辣椒酱过来,摆在那待客的八仙桌上。李太太招呼道:“钟少爷,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们客家的小吃,你要是不嫌弃,过来尝一点儿。”霜儿递了双筷子与他,他本想拒绝,但李太太把话说圆了,根本拒绝不了,只好接了筷子来,坐到桌边,向李太太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叨扰您了。”李太太道:“钟少爷见外了,我和你姨妈苏太太可是很好的姐妹,苏太太有些日子没来了,你替我请她没事来坐坐。我这边孩子小,想走也走不开。这坛子葡萄酒,你也受累替我谢谢她。我这里新晒了些香肠,酿了点米酒,还有新晒的牛肉干,我装一点儿,你带回去,千万不可推辞,虽然不是什么好物件,自家做的总比外边买的干净些。这几天太阳好,你叫你姨妈把那香肠还有牛肉干赶着拿出去晒晒,过年边吃着才香!”说着,吩咐霜儿去砍了五斤香肠,两斤牛肉干,米酒就用那装葡萄酒的坛子盛了来,钟建平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李太太见一旁侍立的天青,想必也空着肚子,便拉了她也在桌边坐下,亲自递了碗筷与她,又筛了家酿的米酒,招呼他两个喝酒。钟建平尝了两个油糍,咬下去,油花花的,嚼在嘴里,筋道得很,越吃越香,便问:“这个叫做什么?我以前从未见过。”李太太道:“这是我们客家一种米果,叫做油糍的。”钟建平点头,若有所悟道:“油糍,原来油放得足足的。”李太太道:“这油是野山茶籽油,吃了不腻人的。”说着又看看天青笑道:“天青丫头,这油吃了也不长肥肉的,不必躲着它呢。”把众人笑得了不得。
钟建平眼见那碟子辣椒酱,以为是花生酱,把那蛋卷浸在碟子里转了几个圈,把辣椒蘸得饱饱满满的,冷不丁咬一口,辣得吞又不是,吐又不算,含了半晌,到底咽了下去,直辣得眼冒金星,舌尖起刺,嗓子里冒火,额上刷刷冒汗。绿萍立在门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笑得不行,向身旁一个厨娘道:“他们那边的人哪能吃得辣!平日里爱吃甜菜的!先前我也是吃不惯的!”说完又自顾自开始乐。李太太听见绿萍笑得那样放肆无礼,拼命瞪她一眼,见钟建平痛苦无比的样子,急忙叫霜儿舀了一瓢冰凉的井水来,钟建平喝下一口,还是不解辣。天青急了,她问道:“李太太,你这里有没有牛奶,凉凉的牛奶解辣。”李太太想起来早晨香笙给凤姑冲了一回牛奶,凤姑还没喝,现在不知凉了没凉。便向楼上喊香笙,香笙在走廊里探头出来,李太太问她:“早晨给凤姑冲的牛奶还在不在。”香笙道:“还在房里,这会子已经凉了,要不要热了来?”李太太道:“不要热,就着凉赶快拿来。”香笙在楼上看孩儿,不知道楼下发生什么事,听太太吩咐拿了牛奶下楼。
钟建平正眯着眼睛立在门口风里兹兹呼气,听见拿了牛奶来,一睁眼看见香笙,喜上眉梢,咧嘴笑了起来,叫了一句“麦小姐”。香笙看见他,两瓣嘴唇红红肿肿,活像两截子香肠,加上他滑稽的表情,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钟建平吃得肚子饱饱,手里还拎着大袋小包的,天青抱了一坛子米酒,跟在他后头,一并被李太太送出门外。钟建平正待转身要辞别拜谢,不料门口藏的几个小鬼一下子跳出来,为首的崇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戒尺握在手上,仰起头硬生生地拦了他的去路,气势汹汹得问他:“你叫什么?多大了?哪里来的?我大哥问你会弹琴不会?”李太太看见他这样,气得不行,皱了眉厉声问他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去上课,在这里捣什么乱。小心老爷回来教训你们!”崇孝翻了翻眼皮,义正言辞道:“今天学校放假!”李太太骂道:“瞎说,要是真放假,怎么不见你哥!你还敢骗我,看我今天打你不打!”崇孝赶忙一溜烟躲到钟建平身后,只伸出个脑袋,说道:“没骗你!哥也没上学呢!”李太太随手折了根梅树枝,赶着要打他,钟建平乱了阵脚,对这小家伙维护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这当头,只听见香笙叫道:“姑妈,你看崇文来了?”李太太住了脚,瞧见崇文从宅子那头正跑过来,等他跑到跟前,李太太问他:“今天果真不用上学?”崇文点头说:“今天老师们都放假呢。”他看看钟建平,向他行礼,仰着脑袋问他:“这位哥哥贵姓。”钟建平笑说:“我姓钟。”崇文带着哀求的腔调问道:“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钟建平被他逗乐了,因道:“天青,你先回去吧。我要和这位小兄弟……谈一谈。”崇文道:“我们边走边说吧。”李太太笑道:“霜儿,你跟天青帮钟少爷把东西送到苏家去。今天天气好,你们年轻人,带着钟少爷在这园子里走走吧,香笙,你也跟着去,凤姑叫奶妈看着。我老人家,就不跟着你们年轻人逛了,叫人看见笑话呢。”说完又扭头对身后的几个丫鬟道:“绿萍,贵卿,水仙,看好几个少爷。”钟建平巴不得多留些时候,听到香笙也去,更是乐不可支。霜儿扶着太太进门去了,众人方才离开。
钟建平个头很高,年纪在20岁上下,崇文只到他耳下,崇文几个弟弟,在他面前,更加弱小。大家离了李太太,沿着芍药栏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得和他说话。先是问他来自哪里,是否上学,仔细到学哪些功课,崇文无不好奇。钟建平都一一回答。崇义崇孝则跟在他身后,学他拿手杖走路的样子,自娱自乐,咯咯笑不停,一会儿又问他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他的学校是什么样子,老师是什么样子,同学是什么样子,似乎对他的生活情况,事无巨细,都感兴趣至极。钟建平回答这些提问,自己都觉得好笑,时不时偷偷看几眼跟在身后的香笙,见她微微笑听着他们的谈话,表情是认真的,似乎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便滔滔不绝得说起来,甚至添油加醋。崇文问他会不会弹钢琴,得知他从小就开始学习专业的钢琴弹奏,开心得跳起来。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原先的老师,会弹钢琴的老师,也爱穿格子裙!所以我一看到你,就猜到你肯定也会弹钢琴。”他激动得笑脸通红,语无伦次。钟建平说:“我还有一个妹妹,她会拉小提琴。还有萨克斯,我也会吹一点儿。”看着崇文茫然的样子,他问:“小提琴,你知道吗?萨克斯,一种吹奏的乐器,见过吗?”他开始鼓起腮帮子,两只手上下交错握着空气,假装吹奏萨克斯的样子,大伙都笑了。
不知不觉走到竹林前,在新扎的秋千那儿停了下来。崇孝先跳上去,央水仙站在后边帮他推着,并且说:“用力一点,再高一点。”水仙不敢大力推,崇孝很不高兴。荡了几回,觉得没劲,自己走下来了。钟建平在他后头跳上秋千,凭借着腿一伸一屈,竟然自己荡了起来,而且越荡越高,把几个小人儿看得目瞪口呆,对他敬佩不已。钟建平道:“秋千往上时伸腿,下来时屈腿,自己就能荡秋千了,不必麻烦别人。”等他慢慢落稳了,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得都来试试他的办法。丫鬟们各人看顾着自家主子,看见他们越荡越高,一颗心都提在嗓子眼里,担心得要不得。香笙也立在一旁开心地观看,跃跃欲试。
钟建平见大家都围着那秋千去了,便拿眼偷看香笙。看她额前蓬而短的刘海,斜斜刮向右耳,眼睛明亮得闪着光,如同早春晨露,嘴角挂着笑,静立时便有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涟裙下面露出的一双三寸小脚,踏着油布鞋,觉得既喜爱又同情。一抬眼见她也正望向这边,便慢慢踱到她身旁,轻向她道:“麦小姐,我们上次见过的。”香笙笑道:“我不叫麦小姐,我叫香笙。”钟建平道:“香笙,是哪两个字?”香笙摇头道:“我没上过学,不太识字的。”钟建平捡了一根树枝,蹲下来,把地上的土抹抹平整,香笙也蹲了下来,看他一笔一划写字。钟建平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香笙”,他说:“你是这两个字吧,这两个字很美,勉强配得上你。”香笙笑道:“哪里美,我倒没看出来,就是觉得写起来大概很麻烦。”钟建平又在那两个字前加上一个字“麦”,香笙道:“我猜这是你的名字。”钟建平摇头道:“这个是‘麦’字。”说着,在她的名字旁边,再写了三个字“钟建平”,指着说:“这是我的名字。”香笙点点头,用手指着土地上的字喃喃道:“这是香笙,旁边这个是钟建平。”钟建平近距离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睫毛弯而长,皮肤白皙,绕在耳后的发丝偷跑出来,晾在风里,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学,学写字,学知识。”香笙扶着脸,并不看他,说道:“我是没有机会了。明年我就十七岁了,寻着个主就该嫁了。”钟建平道:“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才十七岁,还不晚。”香笙看看他,不很明白他的话,他要继续说,可是崇文跑了过来,问道:“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呢?”香笙回答说:“你建平哥教我认字呢!”
钟建平和李家几个少爷,包括香笙,成了朋友。几乎是每天,崇文吃过晚饭,便往苏太太家去。钟建平把带来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唱片里有肖邦,有巴赫,有贝多芬莫扎特海顿。他最爱的一首曲子是Canon,钢琴同小提琴协奏,每当曲子响起,他总会仰起头闭上眼睛,直到下一首曲子开始才睁开眼睛。有好多个夜晚,崇文和钟建平就坐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听着留声机里的音乐,有时钟建平会将几本私藏大进步刊物拿出来同崇文分享,他们坐在床沿偷偷地看书,小声地议论,香笙给他们放哨,望着窗子外天空中的月亮发愣,有时是峨眉月,有时是满月,有时又是残月。房门洞开,而对面棋牌室里哗哗的洗牌声,他们是听不见的。每一次,香笙抱着凤先倚在房间门口,凤先在她怀里总是很乖,从不哭闹。她隐隐感到生活有了一丝变化,这变化常使人带着醉意,有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是欣喜而晦涩的。这变化体现在钟建平一声一声的改不了口的“麦小姐”里,体现在他时不时递过来的眼神里。她似懂非懂得,大约了解到,这变化将会改变她的生活,她的一切。
而钟建平,他对香笙愈加心动,恨不能每时每刻见到她。白天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务事静思脑子里都是香笙,他变得神情恍惚。有一天,他想到一条法子,鼓起勇气来到李家,找到李太太,对她说:“李太太,实在冒昧。姨娘让我来求您帮个忙,照顾小表妹的奶娘家里有急事回乡下去了,请别人不放心,因此想请您家香笙小姐帮忙照料几天。真是万分感谢。”李太太道:“即是苏太太的事,不帮忙实在说不过去。我是一百个愿意,不过香笙肯不肯,还要征得她本人同意才好。”于是叫香笙出来,当面问过了,香笙说愿意,只是一件,晚来要回李家住。于是便说好,借香笙三个白天,到期便还。
香笙同钟建平一前一后走出花园来,走到街上。昨夜落了雨,沙石地上湿湿的。今日又逢着圩场,街上不免人多,街边的钟表行、首饰铺包子铺开水铺,各家铺子的瓦檐都结着白白一层霜,各人讲话都吐着白气——好似那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成群挑了担子的商贩正往集市涌去。钟建平领着香笙,跟着人流走。走了一会儿,香笙觉得不对劲,叫住他道:“苏太太家在那边方向呢!”钟建平说:“我们今天先去梅关古驿道——赏梅。”香笙道:“不是去照看凤先么?”钟建平笑道:“我是为了让你出来陪我,才编了个幌子哄你家太太的。”香笙道:“那么凤先的乳娘还在么?”钟建平道:“当然在了。凤先好得很,你的任务——就是安心陪我玩。”香笙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因道:“路上碰见熟人怎么办?叫人看见我一个还没出阁的大闺女,跟着一个男人一处走,会说闲话的。”钟建平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你怕这遭,我也想好了法子!你跟着我走就是!”便拉了她的袖子走进一个窄巷,早已有两个车夫在那候着,钟建平从那坐位上捡了一条狐裘大坎肩,一顶女式礼帽,一副银边眼镜给她,让她穿戴起来。香笙问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钟建平神秘得回答说:“眼镜是我的,坎肩和帽子从我母亲那拿来的。你这一装扮,保管没人认得你。”香笙半信半疑穿戴齐备,钟建平看见只是笑。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
他两人坐了黄包车,往梅岭去了,刚出县城,路过一间木楼,楼上一块牌匾写着“万花楼”三个字,楼上窗子里有穿着旗袍花枝招展的女人探出头来,在那里悠闲地嗑瓜子,逮着哪个倒霉的,便故意往人身上扔瓜子壳。被扔的那人不怒反笑,钟建平道:“麦小姐,我来这里近半个月,终于见着穿旗袍的女人了。”香笙不回答他,反而掩了嘴笑。前头的车夫笑道:“这位少爷,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穿旗袍的女人呐,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万花楼里出来的。”钟建平问道:“为什么这样说?”车夫回答说:“平头老百姓,谁买的起那种衣裳。”钟建平听了道:“怪不得给姨妈买的旗袍,姨妈不要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