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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彩云轻散

香笙道:“你裹它做什么,裹坏了可不好。”

陆大娘乐道:“你不知道么?片子见不得光的。”

香笙抢了回来,把外头草纸脱了去,一张照片塞给她道:“没有那回事!你就这样拿去给人家,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什么话呢?我又没有死。”

陆大娘赶忙撵着她朝地下呸了几下。

香笙道:“只是我有个条件。”

陆大娘乐道:“都应你。”

“我要先见一见他,再决定嫁不嫁。”

陆大娘连连摆手:“没有这个道理。。。这样子见面不吉利的。”

“那我不答应。”

陆大娘才松了口,道:“那你只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一眼,不可以露面。”

她只是笑,不置可否。

其实结局是一定的,她想。小时候奶奶要给她裹脚,她提条件,说先试一试,看疼不疼。不疼才裹。陆大娘满口应下。可那次她疼得咬烂了自己的手腕。

但她一定要见一面,仿佛见一面就能说得过去,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钟建平说‘我永远记得麦小姐’那样的话。

她晚饭也吃不下,怅怅地想起那爿竹林,还有竹林前埋的木匣子。她掰着指头算同他见最后那一面的日子,算过来算过去总没个准数,好像就差那么几天。夜里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也不点灯,在那一片黑里憋着嗓子唱那一段黄梅戏,反反复复地唱,就那么三句,总也唱不完。最后唱得眼睛辣辣的,流了一夜的泪。

时光容易,转眼进入秋分。

因为这一天城里逢圩,她爷爷天不亮就出门赶圩去了,只留下香笙同陆大娘两个女人家。本来不久前陆大娘拖媒人给罗家捎话,让他抽空领着人来一趟——女方家一般是不会提这样要求的,因此陆大娘破例给媒婆包了个红封,让她无论如何把话说得委婉矜持一些。

倒没想到人家来得这样快。

那天本来有些凉,阴沉沉的天,断断续续落了点小雨。香笙回家以后就换下了李太太给的那些好衣裳,重新穿起原来那些粗布旧衣裳。先几年,她还懵懵懂懂得不会打扮,碰见钟建平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些寒碜的旧衣裳,他走了,倒悔悟起来。这是怎样一种叫人难堪的后知后觉。

几年间,她长了身子,此时身上这件红夹袄,还是小时候有一回她爹在赌场赢了点钱回来给她扯的花布做的,固然不再合身,她索性敞着穿,只在腰间象征性得围起一块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旧褡裢。她一早起床先喂了猪,往鸡舍里添了把清糠,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远远望见田垄间走过来两个人。她扔下柴刀,朝灶间喊陆大娘,似乎是听见她的喊话,那两个人站住了。

香笙跑进屋里。

她怅然地坐到了窗子跟前,桌上摆了一支金属色的钢笔,钢笔下面压了一摞草纸,面上那一张零零碎碎写了些小字,倒蛮隽秀,只是来来回回就是一个字“麦”。她不敢写她心里想的那几个字,因此只把这个本身和谁也不相干的麦字写上去,纯粹当作一种念想。她看到窗子外面湿漉漉的地面,一个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坐到了那落着雨的半空中,四肢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不能自持。恍惚间想起当年同他一道上梅岭,好像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天气。她戴着礼帽,披了狐皮大坎肩,打扮得不伦不类。她又开始掰着指头算,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她在窗前坐了半晌,把她这十几年的生活都想了一遍。她问自己是否会留下遗憾,自问自答的话也是可笑,上天安排他们见面,本身就是遗憾。他不过来了一封信,说“他会永远记得麦小姐”,谁有幸做这位麦小姐,她就是个乡下姑娘,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呀。他此刻又在哪里,为什么不再来信,他终于忘记她了吗。她心乱如麻,仿佛有千万双手把那个遗憾死死缠在中间不肯放开。如果他再来一封信,或许她能得到拯救呢。她明白这是妄想。

良久,香笙回过神来,听到外面有人窸窸窣窣地讲话,陆大娘如同一个鬼影子一样里里外外飘来飘去。

她把旧褡裢取下了,重新穿好夹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