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次仁格桑沉默不语的时候,白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停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脸上的情绪被努力克制着,夜色像是笼罩着的朦胧阴影,足以遮掩很多东西,他咬在唇角的香烟随晚风明灭,而白就那么淡漠地看着他,如同窥探他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遇到央金的那天,是次仁格桑暗无天日的十五岁。
很多时候一个人并非无法忍受黑暗,也并非娇矜到无法独自消化那些负面情绪,长此以往都是这么过来的,终归会渐渐产生某种免疫力。等到委屈受得足够多了,就如同形成一道久病成医的盔甲,很多事情都变得不足为奇,以至于可以说服着自己接受了。
这个道理放在次仁格桑的身上同样适用。
儿时的回忆总伴随着压抑与折磨,打骂、酒醉、嚎哭,以及整宿整宿的争吵,这些可怖的记忆碎片循环往复,如同无休止的梦魇一般日复一日地上演着。次仁格桑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凌晨时分被吵醒过多少次,一如他不知道那么可怕的一段日子,自己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
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次仁格桑只记得破旧房子灰白色的屋顶,吊灯映着透窗而入的月色将其拉长为黑色的影子,在失眠带来的恍惚感之中犹如魔鬼狰狞的爪牙。直到十岁的时候阿妈离开,家中无休止的争吵终于安静了。
可是阿爸的酒醉从来没有醒过来,只不过打骂对象从阿妈变成了次仁格桑和他的弟弟,弟弟那时候年纪还小,骨子里的欺软怕硬和趋炎附势却已经初现端倪。大抵是太懂得如何规避风险,弟弟不会发表看法,也不会顶撞权威,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服从。所以他总是能在责骂即将到来之际迅速把自己摘出去,并且成为阿爸口中“乖巧听话”的孩子,获得短暂的安全。而作为被剩下的那位、年龄比较大的哥哥,次仁格桑总是承担了父亲全部的怒火,甚至因为有所比较而显得更为突兀,让打骂与责难变本加厉。
次仁格桑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唯一的心理安慰都显得虚无缥缈。
........如果有神明。
如果真的有神明,是不是会来拯救他呢?
大抵越是虚无缥缈便越是让人怀有希望,就好像求神拜佛真的可以积攒一些福报,让自己的运气变得更好一样。更遑论,无法证实在一定程度上便代表着不会破灭,所以在藏区流传的美好传说,那些近乎于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便成为了次仁格桑少年时代唯一的寄托。
现在想想,荒谬固然是荒谬的,却也真的是一段机缘。
不知沉默了多久,次仁格桑终于开了口。
“你听说过雪女的传说吗?”
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了,吸入口中的烟丝带着烧灼的糊味,呛得次仁格桑的喉咙都带着淡淡的苦味。他狠狠抽了几口,然后将烟蒂扔到地面上用鞋尖辗灭了。
“听说过,这是你们这里流传的故事,也算是口口相传了吧。”
白轻笑了一声开了口,很快给出了准确答案。
对峙在无声之中进行着,谁占据上风,谁落入下风显而易见。
白能清晰意识到,这位藏族少年的心理防线正在随着他的引导而一点点地崩溃。这就如同密不透光的铁板多了第一个微小的针孔,正有极细的水滴顺着小孔渗入进来,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滴落下来。这样的小缝隙太容易被忽视掉了,如果不去仔细看,或许都发现不了铁板上的潮湿。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着第一个针孔的存在,就足以说明曾经严实合缝的东西出现了问题,只要问题是既定存在的,整块铁板面临最终的彻底崩溃,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就比如此刻,很多事情都以不可逆的方式走入了白的计划之后,他已经从次仁格桑当下的反应之中窥探到了之后的结果。
距离这颗尚且悬而未决的棋子彻底落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相传雪女住在卡瓦格博峰,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实样貌,只有有缘人才能远远窥见一眼雪女的身姿,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用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诸如圣洁、出尘。”
白的声线淡淡的,他给人的感觉分明有些羸弱,可是但凡开口就是沉稳而笃定。
“每到月圆的时候,雪女都会在漫天大雪之中翩翩起舞,她的舞蹈会消散所有的厄运与灾难,让封山的暴风雪随之停止。也正因如此,雪女被称为是雪山的保护神,得到雪女的庇佑,就能够让那些攀登卡瓦格博峰的登山者一路平安顺遂.......很动人的传闻,不是么?”
次仁格桑懒得对此做出过多的评价,只是随口应和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