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村子里开始渐渐流传起了这个传闻。
有些人心生惋惜发出感慨,居高临下地看着次仁格桑家中发生的悲剧,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兀自猜测着背后的缘由,更有甚者居然开始嘲笑阿爸曾经的所作所为,这就是赚了太多的不义之财,才会遭遇神祗的惩罚,落得现在这般可悲的局面。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着,在阿爸选择攀登卡瓦格博峰的时候,就早该想清楚之后会面临的后果,仿佛阿爸曾经做的一切,那些勤奋与努力所带来的荣光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那些钦慕过次仁格桑一家人,也不吝于用恶意的揣测和无故的同情来将曾经承担了一切美好评价的人拉下神坛。他们对阿妈的评价,也从最初的“那个好命的女人,真的嫁了个好男人啊”,变成了“那个苦命的女人,小儿子才刚刚出生,日子可怎么过哟”。
而全部有关于磨难的猜测,不过是事实真相的万分之一。
在变故的最初,次仁格桑尚且还心怀盼望,他以为一些都是暂时的,等到阿爸重新振作起来,家里就可以渐渐恢复正轨。过程中阿妈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当年在卡瓦格博峰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几年过去了,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阿爸变得极为暴躁,拒绝与人沟通,整日都是神经兮兮的。
曾经的强硬与坚持还留在他的血液里,只不过这不再是他给家人带来好生活的动力,承担后果的人反而变成了他无辜的家人。每个月的月初和十五,阿爸必然会只身上雪山一趟,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做什么,最后只能把这些事情解释为疯魔。
说完这些之后,次仁格桑低声叹了一口气。
“所以直到最后,你们都不知道卡瓦格博峰发生过什么吗?”
白的视线停在次仁格桑唇角边咬着的明灭的烟尾上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与其说是他在深究这个可怜藏族少年坏事做尽的缘由,倒不如说他将已经近乎于支离破碎的真实里捕捉到那些对他有利的东西,这也是白此行的目的之一。
大抵是通过长时间察言观色留下的敏锐,次仁格桑本能地察觉到了白的异样。
他下意识地觉感知到此刻白的态度更像是在确认什么,而不仅仅是带着好奇的问询。电光石火之间产出的排斥感无从解释,一如次仁格桑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在白的面前会彻头彻尾地落入下风,几乎像是被x光照射一般地流露出了心底的全部想法。
在思考这些的时候,次仁格桑的话音却是先了他的思绪一步,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回答白的问题了。等到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试图收住话语尾音的时候显然太迟了。
“他不是冲撞了神明,而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
“哦?不该见的东西?”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白的语气淡淡的,虽是一句疑问句却没有表露太多的疑问意思,而在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次仁格桑的脸色明显变得更加难看了,他厚重的唇瓣微微抿起,语气放得很轻,斟酌着语气解释着。
“那是阿爸一次酒醉之中讲出来的,那时候阿爸整宿整宿喝酒已经成为常态了,起初阿妈还在的时候,拦也拦不住,讲得多了就会被凶,有时还会挨打。后来阿妈走了,阿爸就更放肆了,喝个通宵也是常有的事,我和弟弟也都是各自睡下了。”
次仁格桑冷冷嗤笑一声,言语间毫不掩饰对父亲的不屑,而后骤然话锋一转。
“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睡不踏实,半夜居然就莫名其妙地惊醒了。当时的月色照得家中朦朦胧胧的,我隐约听到了客厅传来的声响,似哭似笑,还有压低的话语声,在夜半时分着实有些吓人......要是平日,我肯定不会去理会的,可是不知怎么,我那天的胆子着实很大,居然不知不觉地走了出去,然后我就看到.......看到了那些事情。”
骤然一阵晚风刮过,树枝发出剧烈的摇摆声,连带着地上婆娑的树影都拉得老长,投影而下的月色惨白而冷清,映着树木枝叶的间隙影影绰绰,像是悬浮在地面上的可怖鬼影。
本就有些诡异的场景,再搭配次仁格桑此刻讲述的内容,着实有种夜深时分的鬼故事现场的既视感,无形之中便透出了几分邪异,仿佛有种夺魂摄魄的压抑感,哪怕胆子再大的人,都会不经意地牙齿打颤,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显然,次仁格桑和白都是例外。
白的身型包裹在夜色之中,如同弥漫着一层厚重的迷雾,被黑暗笼罩的人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甚至黑暗与罪恶是滋养着他的养料,他又哪里会因为消融不开的夜色而恐惧呢?
至于次仁格桑,则是伴随着强烈的恍惚感,没有空闲去感受恐惧了。无形的蛛网攀附在他的身上,一如提线木偶顶端束住手脚的丝线被骤然被扯紧,一点点驱使着他将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亲手剥开,让那些鲜血淋漓的真相更为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