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到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落户口,虽然麻烦,村里还是得办。
村委给出了合法领养的证明,“狄小七”这个名字落在了表哥家的户口薄上。
出生证明上父亲的名字是狄险升(表嫂说那是“狄先生”),母亲的名字是柳二玲(表嫂说那是某种代号,比如六月二十的缩写),父母的身份证号码两栏空白,父亲的年龄空白,母亲的年龄:“59”——确实不是一个适合生育的年龄。
可那都是老舅说的,谁敢说不是真的?
老舅是石匠村里最年长、当然也是最权威的石匠,他掌握着石匠村的文化遗产:正统的泰山石敢当成器流程。
访石、卦石、迁石、冲石、养石、策石、宣石、祭石,这是一块灵石成器的八大系,按专业至少分成四个行业,按劳动关系至少分成三个社会阶层。
“现在已经没人讲究这个。”村里唯一的女石匠翠英姐告诉她,“要按这一套制定专业技术标准,咱石匠村除了你老舅,绝对评不出第二个高级职称。”
“老头儿有秘——笈,你表哥还没学全,没学全!”翠英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老头儿一定留了好、好、好几手!”
表嫂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你以为她回来了是什么好事儿?老头儿那一套你学了几成?到现在还不让开铺子,连收徒弟都不让,说明他存着别的心思,他偏心!”
“偏什么偏!胡说八道。”
“好,你算算,老头儿的眼是哪一年瞎的?算吧算吧不就是小七出生那年?怎么瞎的?那阵子他去了哪儿?除了村口那块红料,他回来之后动过手还是动过嘴?”
“瞎什么瞎!他多大岁数了,还做什么活儿?”
“那你呢?老头儿眼瞎之前村子里最风光的是谁家,你干过多少大活儿?你看看现在,你看看你都做些啥?你再看看人家大梁,现在人家大梁家不止一个石器铺子,在淄川东还有个厂。你十年不变样,人家跟换了个人似的,不说别的,现今出个门,人家徒弟跟屁股后面一大堆。你呢?”
“老人孩子都挺好不就行?我愿意干就多干,不愿意干就少干,你是嫌钱少还是嫌我命长?”
“别假清高,别以为我不知道哈,你睡不着觉的时候为啥长吁短叹?策石头的时候为啥总拿不定主意?你不说,我不想吗?什么嫌钱少、嫌命长,我嫌过你什么,自打进了你家门……”
一般到了这儿,剧情发展即将把人带入一种记忆重放的错觉。表哥已经扛起家伙儿,一只脚迈出了院门,屁股后面只跟着一个,他瘦小的亲表妹,不是徒弟。
两个人默默地走向山谷。
都是因为她,这个家里才有这么多气生,如果没有她,他们的日子会非常不同,这一点不容怀疑。
可是她从来没把自己看做是秘笈传人的竞争者,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做个石匠,哪怕是翠英姐那么有学问的。
应该不难判断啊,她的石器活儿学得那叫一个马虎!
她偶尔会跟着表哥到山谷访一访小器件儿,到石场做点儿边角零工,也没见有啥天分,独立完成的作品只有一块马路牙子青条石。
唉……
不过,尽管有时候有点儿聒得慌,她却从来没对表嫂的嘟囔生过怨恨,不仅因为从小就习惯了,也因为她觉得表嫂对她还是挺不错的。
翠英姐说:“你嫂子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别听她唠叨得难听,她没恶意。”
“嗯,就是!”狄小七笑着点头,“哪个妈妈不唠叨自己的孩子?”
她就是这么想的,虽然她们不是母女,可只有这个女人唠叨她。
翠英姐脑袋倒向一边看着她,然后两个人渐渐地笑起来,笑个不停。
狄小七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表嫂的唠叨只是对她的身世有些疑惑,这疑惑不无道理。
今天,她自己也把这个疑惑提上了日程。
“我是谁?”
这可真是个问题——人生最重要的疑问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