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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三轮车司机

到地方后,永成因为紧张还算错了钱,几个学生大笑着,但不是嘲笑,是感觉司机很可爱,他们喜欢这个大哥哥。就这样永成的生意开张了,生活又进入了另一条轨道,好像会无风无浪的一直向远处延伸开去。他的生活不再是孤独与苦闷了,因为电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可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工作,这给了他充实感和金钱的满足。

街上和他相似的同行们让永成感到一种格外的轻松和似成相似的归宿。

其实那个多产的年代,每一个村庄都会有那么几个被命运格外照顾的残疾人。他们在国家对于残疾人的扶助政策下,加上家人的鼓励,终于走出黑暗破旧的房屋,以瑟瑟发抖的心迎接新生活,接受花花世界的山清水秀。正如方形的黑白电视里唱的<<潇洒走一回>>,他们也想不枉此生。别人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自己就当没有听见。

大部分的司机都是比较安分守己,但也有偷奸耍滑,心态扭曲的。其中有一个人很受同行不待见。王三二十岁之前是一个正常人,平时也就是种庄稼,闲暇时到牌场赌上一个下午,人们叫他二流子,他每每也都厚着脸皮承认。直到一辆拖拉机在他的右腿上碾过之后,他的命运注定是曲折的了。

尤其是当自己不得不像那些平时看不起的残疾人一样开三轮车挣着不是那么体面的钱时,他会肆无忌惮,言语粗俗地对同行指指点点。他很喜欢挤兑这个初来乍到外表斯文的年轻人,抢他的生意,开他的玩笑,嘲笑他背后凸起来的可笑的肩胛骨,并故意问他夜里睡觉累不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确实是这样,二流子如果不问这个问题,永成或许依靠着自己的惯性感不到累,可是一连几天,这个问题成了心病,每夜翻来覆去,思考着怎样不去压到自己的肩胛骨,努力寻找着舒服的睡觉姿势。最后累到昏昏睡去方罢休。永成恨透了这个家伙。

如果说母亲给了永成温暖可靠这些属于家庭性质的女性安慰,那么彩霞则是给了永成一种野性的召唤,一种怦然心动的惊跳,一种患得患失的不安稳感。他的初恋就这样不期而遇,奉献给了这个名字绚烂的女人。

永成第一次见彩霞时是在春天的最后一个中午,她主动坐在永成的位子旁边,当时他正在一家漏天的水煎包店吃包子。永成很警惕地用手撑起屁股挪了一下位子,幅度很小,但女人把这个小细节看在了眼里。

她笑:“老弟,都一起干了两个月了,还这么放不开啊。”她打趣这位小同志。确实,从跑路经验和体貌上她确实比永成大了不止一点两点。永成只是傻笑了两声,没有说话,继续吃包子。因为用力过猛,一个韭菜馅的包子被筷子夹烂了,绿色的汤汁流进白色的盘子。女人看着永成窘迫的脸,又是充满戏谑的笑了一声。

永成其实在熟人面前很放得开,有好几个工友向他表达善意时,他也积极回应,可以接受一些玩笑。但这个女人他是有些抵触,她的名声很不好,是人们口中的浪妇。听说她在村子里的诨号叫二神,神经兮兮的,和好多男人有过一腿。

尽管永成在女人此后的好几次骚扰中总是躲着她,终究还是认识了。他发现这个女人并没有那些人口中说的那么坏,相反,她很懂体贴,是个性情中人。女人经常招呼永成帮忙拉人,拉客的钱她一份不拿,全归永成所有。谁知道这个女人这么受旅客欢迎,往往多到需要预定的程度,她就叫上永安一起跑路,“这个是我表弟,人很老实,坐他的车和坐我的都行。”她骄傲地向别人夸耀着。于是他们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夏天有三伏,拉车的人要受苦了。三轮不同于汽车,而且最开始顾客坐的地方也没有遮风挡雨的棚,车上的乘客没有意见,司机也不好抱怨头顶的骄阳。不出一个星期,永成苍白的皮肤在火热的空气侵淫中,恢复了家族炭黑皮肤的特质,即使几年后不再拉三轮也没有褪去。苦难中的劳动人民是拥有大智慧的群类,他们总能在久病之后成良医。不知是谁发明了在座位上安装竹条撑起的布棚,这样顾客可以遮风避雨,可就是苦了司机。

人们都会有一种普遍的心理:如果两个人都没有伞,淋湿了衣服也就淋湿了。可是当一个人有伞,一个人淋雨时,淋雨的人就会感觉不公平,似乎自己吃了亏。就是这样,司机们经受着阳光对于身体的摧残还有精神上的冷落。

夏天在外跑路的人容易出汗,每一个司机都会在车头上挂一个大大的塑胶水瓶,手腕处缠着一个吸水性很好的棉手巾。而且夏天很少有人出门,天太热,外面像是蒸桑拿,炸丸子。而且夏天的风残喘如游丝,路边的垂柳耸拉着翻边的眉眼。所以,路边的十字口,镇里繁华的街心,一辆辆三轮如同被遗弃的荒村野店无人问津。

彩霞还是那样保持着开朗的微笑,因为每一次永成见到她时她总是这样笑着,这种笑是一种定心剂,让人莫名感到一种舒畅。她给永成递了一支烟,并神秘地眨了下眼。已经二十四岁的永成不会吸烟,他还没有沾染上家族的致命的恶习。

很奇怪,守财可是嗜烟如命,耳濡目染多年的两个儿子却都不抽烟。彩霞看着他像傻小子一样反应迟钝,不禁莞尔:“吸吧,好东西。在这样的苦日子里你需要他的帮助,不然很难熬的。”永成将信将疑,借来她正在燃烧的火红的烟头点燃了指尖白色烟卷的烟头。在男女之间,这是一种极其暧昧的点烟方式。第一口就呛住了,眼泪流的到处都是。本想狠狠地扔掉,但它毕竟太贵,也就只能狠狠地看着手中让自己难受的罪魁祸首,任由它冒着淡淡的白烟,飘向滚烫的天空。彩霞笑了,是那种鼓励的笑,“多吸几口就好了,我开始时也是这样,后来才知道苦后是甜。”永成受到善意的鼓励,很努力地把烟吸完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永成都没有尝试再去找它,因为嘴里的苦涩让他反胃,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噩梦般久久挥之不去。

彩霞有一块长方形的大“板砖”,左上角插着一根细细的天线,永成经常见她用手指播键,然后对着它大呼小叫。后来才知道这是手机,俗称大哥大。天涯海角,何时何地都可以说上话。别人说她经常用电话和野男人联系,而且不止一个。还有传言说她结过一次婚,但没有孩子,男人抛弃了她。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农村,讲究从一而终,离婚的女人破掉的鞋,遭人唾骂,受人冷眼。彩霞面对身前背后的冷眼与嘲笑没有任何解释,依旧和男人们说笑,诙谐幽默,拿自己的身世当成笑话赢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