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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清明

零五年的农历二月二十七,清明。

一大早上,蒙蒙的细雨落在清翠的嫩叶之上,积蓄到年幼的树叶支撑不了的重量时从叶尖滑落,在茂密的树林深处发出空洞的回响。桃溪村红砖黑瓦的屋檐上蒙起细密的白雾,早起的守财已经扛着铁锹带着守勤,守平两兄弟站在了父母合葬的坟前。他们每个人的咯吱窝里夹着一卷用瓶盖打好的黄纸和一盘一百响的鞭炮。把坟前西南方向的一块长着青黄杂草的三寸之地用铁锹铲清后,守财拿出火柴点燃黄纸,兄弟两个在坟前的树上点燃挂起的鞭炮。红色的炮衣瞬间伴着黄纸飘起的灰烬盛放开来,整个村庄回荡着鞭炮沉重的悲鸣。黄纸燃烧过后,兄弟三人往掌心啐了一口带着寒气的唾液,紧抓铁锹洋槐树枝做成的铁锹把,铲起坟边带着湿气的泥土,往坟头上抛洒过去。大约半个小时的功夫,本来已经被一年的雨雪吞噬过的坟头,比去年又胖了一圈,更加丰满起来。

这是农民们的习俗,清明时节要给死去的人添坟送纸钱。

添坟完毕,守财回家开始准备丰盛的午饭,迎接远来烧纸的客人。先到的是春兰,她还带着自己的大儿子洪全。洪全一边喊着大舅,一边向大舅和表哥永成递烟,永新不抽烟,只是陪着笑,招呼着二姑往屋里坐。他们寒暄着这一年的变化,感叹着父亲以前的事。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春秀坐着丈夫满军的吉普车带着儿子景和到了。就在她们说着三妹怎么还没有来时,秋菊和丈夫任毅开着小轿车赶到了。“说曹操,曹操到,你们可赶了巧。”两个姐姐开起三妹的玩笑。秋菊没有带着孩子来,说还要上学。他们看到了任毅新买的轿车,说他这是生意干大了,都有钱买起轿车了。任毅身材很胖,一看就知道没少在酒厂混。

“哎,没办法,干生意就得喝,不然没人请你的情。”任毅摆着他肥大的手掌笑着说,可还是掩藏不住脸上的得意。

满军和守财同样是军人,只不过,守财是步兵,满军是坦克兵。满军膀大腰圆,剃着标准的军人三寸平头。他的胖和任毅的不同,任毅是虚胖,走上几百米就要大喘不止。满军的胖是强壮的肌肉,尽管已经退伍多年,但依然保持着昂头挺胸,腰板挺拔,大气不喘一下。据说他在当兵其间,三四个战友完全近不了他的身,所以备受他战友的尊敬。再加上他的豪爽以及惊人的酒量,更是让见过他的人心生佩服。

三姐妹已经到齐,他们跟着守财三兄弟,拿着给人间彼岸的人孝敬的纸钱和纸花,浩浩荡荡地走过村子东头,来到村子中央偏南的一处树木横生,藤草遍布的父母坟前,在原先守财他们留下纸灰的地方,点燃纸钱和纸花,嘴里念叨着,“答,娘,你闺女来给您们送钱了。在那边该花花,不要像活着的时候不敢花钱。”这时,一簇还带着零星火心的纸灰在雨丝散乱的空中飘了起来,秋菊说:“你们看,咱爹和娘拾钱了。”众人都看着那一簇纸灰,没有说话。

中午时,一家人都在守财家吃饭,满满三桌的菜。就在席间,满军,任毅,守财三个人酒兴逐渐酣畅起来,再加上永专,永杰也正是二十出头能喝酒的年纪,他们划拳掷色子,玩到下午三点才意犹未尽的结束。花凤琴和思燕素云三个妯娌拉着有些憨态可掬已经长成大人的外甥景和不放,说让他在这里住上几天。景和这孩子有些窘迫,说改天他电力局里放假的时候来,明天要上班实在住不下。黄昏时分,雨已经稍歇,守财他们满是不舍地向远来的客人说着再见,尤其是思燕,望着远去的满军,更是充满了恋恋不舍。

可是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故人重逢一时,总有离散的宴席。

夏天蝉鸣的时分,村子里的人们都在忙活着支起铁锅,收割留兰香。景和乘着一辆大巴落脚在村子南桥那里。

因为守平家是新盖的房子,还有几间空出来的房屋,刚好可以铺上新床。景和在守平家住了下来。尽管如此,三个舅舅还是每天早晨抢着带外甥在自家的堂屋里吃饭。他也不好拒绝,只能给舅舅们商量,说轮流去各家吃一日的三餐,不偏不向。在住在这里的十天内,他亲眼目睹了熬留兰香的辛苦,感叹着这样繁重的活儿自己干不来。为了好玩,他在一个星期六的中午,还是参与到了收割留兰香的农事中。

永新在长达十三年的拉砖生涯中,他在这样的工作中已经丧失了兴趣,而且红砖的价格一直在降价,再加上附近的砖窑受到国家禁止私窑的政策的影响,接连在爆破中轰然夷为平地,他需要跑到五百多公里外运河旁边那个空旷巨大,旁边沙子堆积成山的砖窑那里拉砖,让本来就很艰难的拉砖工作更加艰巨。所以,他决定放弃自己已经熟练的工作,买了一辆收割机,农忙时在周边的村庄给别人收割小麦,到了留兰香成熟的季节(基本上也是正赶上收小麦)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匆忙赶回在自己村子里收割留兰香。自从收割机这种机械化的设备进入农村,很多的野生动物,如噗通乱飞的野鸡,全身黑色的野猪,长着七彩羽毛的孔雀,逐渐从农村消失,逃到深山野林去了。但,正在追求发展,一心求快的农民们,还是体会到了机械化的魅力,后来,各种大型推土机,挖掘机,收割机以惊人的速度进入了农民的视野,在沉默不言的土地上大肆开垦,奔跑。

景和在留兰香地头,在股股黑烟里看着已经驾驶收割机一年的表哥,心里满是佩服。他想在这样幽深的草丛里抓几只野味,无奈稀少的野鸡奔跑的太快了,尤其是在已经被收割机整整齐齐放倒的留兰香间更是无法追赶。对于城里从小居住的景和,这样唤起他血液里那方灵魂深处的故乡的土地,以及忙碌的人群,还是让他找到了皈依感。他甚至想着放弃已经订过媒的那个城里的女孩,在农村安家。但命运一往无前的车轮由不得他的任性,无论如何都要接受身上的责任。

在这里,他总想帮上一点忙,哪怕递个铁叉,送一张镰刀。但都被亲人以他是城里来的客人为理由拒绝了。所以,每天,他只能陪着表弟永明玩。

后来,他回到家,一直向母亲说起农村里的生活,并请求推掉婚事。满军拒绝了他,宽慰着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还是安心在城里老老实实工作。过年的时候,他结婚了,用手牵过新娘的手,全家人向他表示着祝贺。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喝醉酒的景和在满是香水气味的厕所里哭了一夜。两年后,他有了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在出生时就诊断出右手残疾。儿子的右手一如他夭折的梦想,永远刻进了他天真的心底。儿子八个月的时候,一次电业局的意外,葬送了这条年轻的生命,景和触电身亡了。

春秀悲痛欲绝,如果不是满军发现及时把她送进医院,估计也要随儿子而去。出院后,春秀已经是半身瘫痪,眼睛几乎失明。从此,在灰暗与挣脱身体束缚的苦难里,她独自承受着失去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人生的苦难,谁也无法帮你分担,更奈何人这一生还那么漫长。痛苦是孤独的另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