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颖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顾延,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披着黑色斗篷,负手站在长廊下,背影孤寂而萧条,早没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陆少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身上,渐至恍惚。
顾荀先叫了声‘爹’。
顾延一震,缓缓回头。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陆少颖。
三十五岁的陆少颖早已不再年轻,容貌较之从前也有了些微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少了少时的锋锐和咄咄逼人。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深居内宅的贤妻良母。
顾延有些怔愣。
陆少颖也看见了他,惊异的发现他的耳鬓处,竟已有了灰白的发丝。俊朗的容颜也写满饱经岁月的风霜和萧条。
离别时两人吵得面红耳赤,一别经年,再相见却是相对无言。
窦氏将顾荀和顾芹带走,让这一对已不是夫妻的男女单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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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辛苦你了。”
最终顾延先开口,他面上带着浅浅笑意,语气却微微惆怅。
陆少颖知道他指的是两个孩子。
摇摇头,“抱歉。”
顾延一怔。
陆少颖从来都是骄傲而肆意的,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低头。从结缡到和离,到再相逢,整整二十年,顾延头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软话。
这九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明媚肆意的骄傲女子,变得圆润通达,温软如玉。
或者,只是因为离开了他的缘故吧。
因为不喜欢他,所以才横眉冷对,咄咄逼人。因为逃离他,所以回归自我,坦然洒脱。
顾延眼神黯然,心口处微微疼痛。
原以为已经释然,终究抵不过现实的冷酷无情。
“当年,是我太过任性。”
一旦开口,刚开始的陌生和尴尬便逐渐消散,陆少颖笑一笑,明媚温软,“孩子们都长大了,现在说这些,或许太晚了,也或许微不足道。但有些话,无论藏了多少年,总是要说出口的。这是我欠你的…”
“少颖。”
顾延脱口而出的一声称呼,让两个人都怔住。
四目相对,彼此目光中都写满复杂的情绪。他看不懂她,或者从来没看懂过。她从来不想懂他,现在…已无资格。
陆少颖移开目光,道:“不早了,等风雪大了,就不好赶路了。还有,代我向父…令尊令堂道个歉。从前种种过失,皆由我而起,希望他们二老原谅。”
说完她便转身,快速的走了几步后,渐渐慢下来。
风声冷肃,吹在脸上如冰刀刮过,却刮不净斑斑泪痕。
再见了,顾延。
从此你我,就真的,再无瓜葛了。
顾延立于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远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露出一截红色的穗子。
直到陆少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收回目光。右手摊开,手心静静躺着的,是一枚淡绿色的玉佩。
这是当年两人大婚后第二日,顾延送给陆少颖的。
她从未佩戴过。
后来两人决裂,她带走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唯独留下了这玉佩。
……
顾延最终走了,带着一双离别多年的儿女,离开了。
马车缓缓而行之时,陆少颖跪在观音像前拨弄佛珠,喃喃祈祷。
“吾宁折寿十年,愿他长寿无疆,余生顺遂,再无波折。愿我的孩子,平安喜乐,一生安稳。”
晚上窦氏过来看她。
她仍旧拿着一串佛珠,慢慢拨弄着。
“他们已经出京了。”
陆少颖神色无波。
窦氏看着她静谧安详的脸,低叹一声,将一枚玉佩放在了桌子上,“这是顾延留给你的。”
陆少颖拨弄佛珠的动作一顿。
她看着那玉佩,呼吸终于变了。
窦氏静静看着她,“他说,既是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喜,便扔了吧。”
说完她便起身,走了出去。
陆少颖死死的盯着桌子上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穗子原本是白色的,她嫌太素淡,给换成了红色。可这样一搭配,就和他的主人一样,怎么看都不顺眼。于是她便将它弃于边角,再未触碰。
此时再见,却已无当日心境。
她颤抖着将那玉佩握在手心,然后贴在心口上,仰头,闭目,泪如雨下。
**
第二天天还没亮,陆少淮便收到消息,顾延一行人在途中遇到大雪,山顶滑坡,顾延拼命将两个孩子救出,自己却连同马车被积雪冲到了山崖。
不知生死。
陆少颖听闻此噩耗,眼前一黑,一把推开满脸泪水的女儿,风一样冲了出去。
“娘…”
身后顾芹的声音渐渐远去。
陆少颖点起当年自己的陪嫁侍卫,策马出府,一路狂奔。
顾荀追出来,“娘,我和您一起去…”
陆少淮拦住他,“阿芹受了惊吓,身上还有伤,你留在家里照顾她。放心吧,我会把你娘平安带回来的。”
途中遇上这样的变故,随行的护卫都死了,顾芹被父亲抱下马车推出去的时候,手上刮伤,脚也磕到了石头,肿了好大一块儿。
顾荀手臂上也有划伤,他本来要冲下山崖去找,但不能留妹妹一个人在那忍受风雪摧残,只能先带着妹妹先进城寻求援助。
幸亏前方离驿站不远,他去借了马,又委托驿站派人寻找。妹妹还小,他不放心将她交给外人护送,否则他也早就跟着那些人去山崖下寻找父亲了。
……
陆少颖策马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时辰后到达了顾延出事的地点。官道已被大雪阻拦,白茫茫的斜坡,底下隐约还能看见几个人影,在奔波寻找。
她翻身下马,利落的甩出一根铁链,勾住山壁上一颗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的松树。
“姑娘,底下危险,我们去吧…”
侍卫头领面露忧色。
陆少颖扯了扯铁链,确定不会松落,才道:“你们跟我一起去。生要见人,死…”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一。
“死要见尸!”
侍卫们互相对视一眼,没再阻拦。和她一样,纷纷甩出铁链,顺势而下。
“顾大人,你在哪儿?”
“顾大人。”
底下几个官兵四处逡巡,显然已寻找多时。看见陆少颖几人,都有些诧异。
“你们是何人?”
陆少颖根本不欲与他们多话,下去后就开始寻找。她的侍卫自行与驿站的官差们交涉,并询问情况。
“我们已经在这里找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了,什么也没看见,这么久过去了,怕是…”
若是真的被大雪深埋,两个时辰,存活的希望太过渺茫。
“闭嘴!”
陆少颖悠然回头,目光冷如霜雪。
那官差被她目光吓得登时闭上嘴巴,满脸畏惧。
这时候,陆少淮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