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悬着不少历代名家画作当做装饰,我终于明晓为何觉得兰若堂清静了,唐代张宣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唐代韩湟的《文苑图》、五代徐熙的《雪竹图》、北宋崔白的《双喜图》,画风虽迥异,但因主人按照画风不同依次挂在不同馆舍,倒不觉得凌乱毫无章法,一幅幅皇家典藏的真迹在眼前闪过,与我真是饕餮盛宴了。
若从这些画儿推敲,那些曾经居住在兰若堂的宠姬并非不学无术,对书画必深有造诣。
我绕过落地嵌鹤鹿同春画板紫檀木鎏金提手摆屏,迈步入抄手游廊,我注意到飞檐游廊间所刻花卉并非常见的花开富贵,而是清雅的松竹。
退而信步庭院,院落中以梨花为主调,另外还疏密有致地种下玉簪、樱花、杏花等花色素淡的花卉,花间以三两嫩绿枫树隔开,不至乱花迷眼。
另外并不甚特别了,只是沿了东边九曲廊桥,通至湖心一座二层小楼却墨阁。楼门紧缩,却连碧茹也不知上锁的缘故,只记得她当值兰若堂时,此处即是如此。
转眼间暮色冥冥,已是掌灯时分,一院梨花暗淡,半天中月牙儿隐现,碧茹侍奉我在侧殿千绫居用膳,端上来的四菜一汤,菜色精致可口,我却全然没有胃口。用瓷勺轻舀了舀清亮的芙蓉翡翠汤,莫名怀念先前在内药局十来人闹哄哄围成一桌吃饭的场景,骤然冷清下来独自吃饭,只觉得不适应。
“看来御膳房的翡翠芙蓉汤并不和你的胃口,这蛋花都快被你打散了。”
不用抬头我也知来者是沐安,我遂笑吟吟道:“我不是在等宁姐姐与我一快用膳吗?”又招手碧茹多摆上一副碗筷。
沐安一袭酒红色茱萸绣缕金纱裙倚门而立,说话间她进屋,解下长至膝盖的暗红色烟罗纱幂离,递与饮绿,一边嗔道:“就你贫嘴。”沐安袅袅行至我身侧坐下,遣退两个婢女后,才牵起我的手。
她手心微凉,但见她双颊泛红,那红润比得她流云髻上三朵桃红杜鹃,想来是方才从希乐堂过来走得急了。可她却并不对我说话,只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唇边,眼眸柔和宛如和风轻拂,送来阵阵檀香清雅,引人心安,先前与齐韶对视,我总会害怕得避开,可沐安却让我移不开目光,深深眷恋其中的亲切,仿佛家人。
她对我笑得平和,我却心中忐忑。宁姐姐已是皇上的顺仪,现在我无意中还是逃不开,卷入宫廷,她心中会怨恨吗?
“你胖了点,”我不禁好笑,沐安瞧我半天就这么一句,她继续道,“看来内药局的饭菜大概烧得不错,肯定要比膳房的好过不少,膳房的菜总是味道太重。”
江南口味清淡,南人大多不适应北方的重口味,我笑道:“姐姐若是馋得厉害,改天我亲自做两道菜让姐姐尝尝。”我对自己煮菜的手艺还是颇为自信。
沐安忽然收敛笑意,我心虚地低头,她却是伸手轻抚我的脸庞,手指冰凉而柔软,仿佛冬日的一捧新雪,她淡淡道:“有你在,真好。”
我探手帮她整理鬓发上摇摇欲坠的珍珠细钗,回以浅笑,道:“宁姐姐说的什么话,不论如何,我一直都会在姐姐身边的。”
“终究是不一样的,”沐安收回微凉的手,笑得落寞,然而只是一瞬间,又恢复到往昔的和婉,道,“消息都在宫内已传开了,一听说是个药女,我就猜是可馨你,果然不错。现今陛下另眼相待,虽未册封,但只令你一人住在兰若堂,可见真将你放在心尖上了,大抵嫔一级的册封是少不得你的。”
我急忙摆手,随意胡诌道:“宁姐姐又不是不知,兰若堂先前因为闹鬼才锁上了的,旁的妃嫔不敢住,陛下怜我喜爱梨花,胆子又大,才赏我住这儿的。”
“就算略去闹鬼的疯话,陛下为你惩治墨脂却是事实,”我难掩诧异,沐安平静地用银簪剔了剔灯芯,指了指我的半边脸,道,“你脸上的伤是薛墨脂造的孽,浮肿还没消去,陛下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上午才颁旨令你迁居兰若堂,下午就有旨意,将薛墨脂贬为最末的采女,褫夺封号,禁足半月。那也是薛墨脂嚣张跋扈的报应,只是之前陛下都护着她罢了。”
薛墨脂被惩治我初次听说,但我并不高兴,反而眉头深锁,如月华蒙雾,摇头叹道:“陛下为我惩治墨脂,却要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上,明日如果有了新宠,将我置于墨脂一般的困境,那才叫人笑话了。”
“我该来恭喜你的,怎么老是提这些丧气话呢,”沐安笑着要舒展我的愁思,她变戏法般将一个紫檀木大理石面嵌螺钿方盒放在我面前,道,“我思来想去,虽然俗气,但还是送你这个实在。”
翻开盒盖,里头满满当当地摆满珠宝钗环。凤凰衔珠流苏簪子、明月?、墨玉花钿、玳瑁华胜、嵌七宝流珠金步摇,不待细看,我就生怕被珠光宝气灼伤双眼,慌忙合上盖子,推脱道:“这么重的礼我怎能收,宁姐姐还是拿回去的好。”
沐安重又将盒子推到我手中,隔了烛火平静地凝视我道:“我晓得你不爱打扮,但珠宝并非只有装扮一个用途的。皇上的赏赐过几日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你这儿,但那都是记了档的东西,被陛下知道你私自送人并不太好,不如用自己的珠宝。”
沐安紧接着又从袖中寻出一个深紫色蒲桃锦香囊置于桌上,道:“你过几日必然要拜会陆昭容的,你与我走得近,她或许会挑剔你。她雅好制香,这些是我昔年制得埋下的梅花香,照着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的方子,你将梅花香送她,她也不至于太刻薄了你。”
我抽去锦囊的丝带,一股幽雅冷香弥漫而出,若置于炉中细焚,那味道应当更为浓丽,不禁赞道:“好香!姐姐不如教我方子,我也制来试试。”香道亦算是名门淑女必会的技艺之一,本朝女子大都略会一二,只是多数香方步骤繁冗,更多时比拼的是耐力,而非制香人的手段。
“只怕光听方子你就觉得太繁琐,不愿动手,”沐安取回丝带扎紧香囊,道:“这梅花香须得用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麝香各二两,藿香六钱,零陵香四钱,甲香二钱,龙脑香少许,捣成细末,炼蜜和匀如豆大,于隆冬时分埋于梅树下,隔年早春取出方可,可惜这香埋得不久,味道还欠了几分。”
我将香囊收好,沐安手指下意识地滑过腰间的纨扇,眉间忧色如葛草横生,再次叮咛道:“皇后极少见人,明贞夫人、和妃也不爱惹事,唯有陆昭容那里你一定要小心。”
皇后一味礼佛,后宫之事名义上交给另外三位打理。实际多是陆昭容决断,陆昭容又是表面文章做得极好的人,宫里竟没人敢当着圣上与皇后的面提起她的不是。陆昭容的表面文章我见识过一二,沐安姿色出挑,背后尚有家族为后盾,陆昭容才不敢动她,我无依无靠,陛下若是偏要将他对我的恩宠昭示后宫,那恐怕才是置我与炭火之上了。
沐安又细细的与我说了宫中不少妃嫔的喜好,沐安替我想得如此周到,我感动不已。最后沐安握着我的手,两人手间玉镯轻击,柔声道:“今后你我二人扶持着,日子并不至于太难了,你不用太过担心,万事有我。”
两人又絮絮说了会儿闲话,待到沐安离开时,已是人定时分。先前她为避开后宫猜疑,特地孤身微行而来。我帮她系上幂离,交与她一盏羊角灯,原本欲遣采蓝送她,被她婉拒,只好嘱咐她路上小心。任由她娇小的身影合着如豆灯火摇曳消逝。
临近黎明才睡下,睡得太浅,不过一两个时辰光景便醒来,睡眼惺忪时早间才匆匆伴着小菜喝下稀饭,便回报熹嫔来访,我略略整理装束,此前在我执意之下,还是弃下采蓝捧给我的锦绣衣裳,换上药女的粉色宫装,只用一根镀银簪子挽成平髻。
三两个宫娥拥着二十出头温婉女子而来,一身嫩黄色掐银线绣蔷薇留仙裙,一对鎏金嵌祖母绿宝石发钗并三四支细钗挽成坠马髻,耳尖绿玉坠映着白皙的脖颈,我瞧她眼眸安详,神情恬淡,气度温润,令人亲近。美得并不张扬,如隐在层层绿叶后的一掬茉莉芬芳。
通身上下最为显眼之处,或是额间的那点暗红色梅花烙印,恍然忆起曾听人提及熹嫔的悲苦过去,掖庭犯妇的梅花印记也不足为奇了。
听闻熹嫔本是废后张氏的侍婢,张氏当年仗着成襄太后皇后嫡亲外甥女的身份,骄横无礼,对身边仆妇少不得责打。而陛下忙着前朝的明争暗斗,也没工夫来理会后宫的纠缠打闹。成襄太后自然是包庇张氏,张氏愈加刁蛮,而后才做出残害后宫嫔妃之事,不过那也是等到成襄太后薨逝之后,废后诏书中才挑明的。
熹嫔便是当年因犯了错处关到掖庭,才被烙上这犯妇独有的梅花印。而后钱氏崩塌,熹嫔才得已重见天日,幸而承蒙皇恩,诞下皇四女新城公主。
印象中陛下宠幸宫嫔多是姿容艳丽若陆昭容、颐嫔之流,秀女中最爱幸的沐安,也是容色灼灼如碧桃,多是耀眼的让人张不开眼的佳人。世家女子的贤淑素雅,陛下似乎并不偏爱。料想熹嫔也当如是,可她的朴素内敛却令我意外了。
熹嫔待人接物平和,宫内人缘不错,但究竟是陆昭容一手提拔起来,我自然对她生了戒心,抢先行了叩拜大礼,熹嫔笑意盈盈地扶起我,道:“今后都是姐妹了,何必跪拜,显得多生分,我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以后喊我挽月姐就好。”
“这怎么行!”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戒心太重,我更怕落人口实。
熹嫔笑着抛出话来:“那你昨晚见宁顺仪时,难不成也行这叩拜大礼。”一句话顿时让我语塞,才一夜工夫,只怕宁顺仪深夜拜访的来龙去脉,已经传到陆昭容耳朵里去了。
此刻姜挽月眼含期待凝视与我,我无奈,只好轻轻喊了一声“挽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