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纤手一指近旁的绣攀枝莲花双宫绸锦垫,示意我坐下,纵然室内昏暗,那手中的沉香佛珠却愈加衬得皇后皮肤的白皙,宛如素瓷,泛着冷光,圣上亦有玉色的手腕,然而皇后的素白肤质却好像多日不曾见得阳光的阴寒。
端然跪坐于锦垫上,才敢偷眼去瞧这位神秘的皇后娘娘,柳眉细目,额头生得高而宽广,眉间一点朱红美人痣如鲜血刺目,脸庞消瘦,三对错金嵌绿松石蝶形发钗挽成低髻,压上玳瑁华胜,绛红色琵琶襟上裳配着紫棠色暗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腰间五福捧寿环佩凌乱地与流苏纠缠在一起。
曾听相士言,额头生得高而宽广当是极富贵的相貌,想当初陌生的相士便指着我那额头说了一车的好话,哄得父亲多赏了他几个铜板。
然而此时因着那皇后柳氏幽暗纯白的脸,我只觉得无限凄苦。柳氏容貌清雅,相较明贞夫人的华丽贵气又是另一番韵味,却透着几分诡异,如幽暗处的忧郁丁香。
“苏美人可记得药师如来十二大愿为何?”我走神时,皇后的话如香烟拂过,她目光并不落于我身上,只注视那紫檀木雕成的庄严释迦摩尼佛像,那佛祖四目低垂,嘴角微扬,无限悲悯之色,似在宽恕世人所犯下的罪孽。
皇后想必对佛经早已烂熟于心,不用翻阅便如此发问,我所抄录那卷《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为唐代玄奘大师所译,叙述药师佛在广严城乐音树下,对曼殊室利叙说药师如来之十二大愿。
我稍加回忆,娓娓道来:“第一大愿。愿我来世于佛菩提得正觉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以三十二大丈夫相……”
我对佛经并不甚了解,只为一次去寺庙中偶尔听得主持讲经,便是这篇,药师本用以比喻能治众生贪、?、痴的医师,故而药师如来所发的十二个大愿,每愿都为了满众生愿,拔众生苦,医众生病。忽而发觉人间疾苦夥多,佛祖亦是无法面面俱到,才许下那些大愿,归家后,竟将整篇佛经一口气背诵下来。
坐于皇后身畔稍感紧张,幸而还是毫无差错背诵出来,皇后脸色晦暗不明,室内重又恢复寂静,我的手不知何处安放,紧张地攀上腰间的那柄纨扇的竹柄。
“苏美人记性的确很好,当是继承了乃父苏先生的了,”皇后终于侧脸望我,双眼扇动如夜光,“饮光如来的十二大愿,苏美人希冀实现哪个?”
手指紧握那扇柄,我下意识脱口道:“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其实那些愿望我了解的并不清晰,不过偏爱这话的意味悠长。
皇后拨动念珠的手忽而一顿,她的目光轻扫过我脖颈间胎记,转而又回身面对那佛像,幽幽叹息道:“可怜吾人之身亦具琉璃智光,而为烦恼所障,不能内外明彻。”
皇后所言如佛家谒语,我默念第二大愿,才发觉自己先前的肤浅,只爱那停在表面华美词章,我正细细体味其中深意时,皇后起身点燃三柱清香,俯身三拜,恭然插于宣德炉中,居高临下凝视我道:“身在九重宫阙,欲保琉璃之身,难上加难,爱恨痴嗔纠结,烦恼若三千青丝缭绕,生老病死,皆归于‘求不得’三字,只望你记得今日对本宫所言,本宫亦会好好保留你赠我之佛经。”皇后隐去方才的沉寂平静,言说此话时的庄重风度,才是一国之母的气势,不着力而威严尽现,心生感佩。
这才是皇后肯召见我之因由吗?我顾不得细想,三叩首而谢皇后教诲,皇后又恢复那寂寂古井水之神色,眉眼间那疲态重又浮现,我简直要以为适才所见的威严女子只是我一瞬的幻觉罢了,她令我退下,我安然领命。
我掀开帷幕时,似乎听得身后如此一声悠长叹息。诧异转身,佛前仍是皇后万年不变的背影,我摇摇头,自我安慰,大抵是被那檀香熏得久了,出了幻觉。
待我走出昭阳殿时,手里已然多了皇后所赐予的一对浅黄色琉璃菱格纹花瓶。
琉璃制法全由西域传入,奈何中原工匠们制出的琉璃总不如西域传入的剔透晶莹,故而琉璃颜色越浅越是贵重。我扫了一眼,便将赏瓶交与碧茹,心中仍是疑团重重。
皇后其人,与其说清心寡欲,还是深藏不露,尚且难以定论。而皇后对我究竟是怜惜抑或厌嫌,我更无从揣测。她愿我护住琉璃纯净之身,究竟是欺我年少天真,还是纯粹希望我安分守己。
离开昭阳殿时,天已然大亮了,阳光映在青石宫道上折射出幽暗的反光,刚从昏暗如夜的昭阳殿内走出的我,一时颇有些不适应。思量着时日尚早,我带了碧茹前往元贞堂,谒见明贞夫人。
虽然明贞夫人挚爱牡丹满宫皆晓,但准备这位夫人的拜礼却不容易。沐安建议我赠她一对嵌七宝犀角绘牡丹华胜,她前日那妆奁盒中都已替我备下。但我揣测着,珠宝再是珍贵,在盛宠颇隆的明贞夫人眼前,那华胜根本入不得她的眼。
此外选择珠宝作为拜礼,不免流于俗套。我思来想去决定,赠她我自己在内药局培育的药用牡丹,一示我的诚心,她先前在墨脂那是非上也算是帮过我一次,二示我的谦卑,无意与人相争,不忘自己药女出身。
碍于司药的关系,我并不想回内药局,故而还是遣了碧茹去我在内药局的住所,替我将那牡丹搬来。她忙了半日,回来才告诉我,她不太懂得花卉,险些将那些牡丹的根拔除了,幸而有个侍医帮了她。
侍医吗?我没有继续追问,如今追问这些,与我都是徒增伤感罢了。
一路上走动的宫人渐渐多起来,她们认得碧茹,自然也推断出我的身份,一边向我欠身请安,一边好奇地从旁打量我,注视的目光令我浑身不自在。
终于到达元贞堂,明贞夫人近身宫女翠羽先是遣人接下了我带来的那盆牡丹,而后将我接引入内花园。
元贞堂风格颇近似兰若堂,俱是不动声色的奢华。与陆昭容的衍桂堂生那生怕人不知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犹记得曾去衍桂堂为司药办事,端来的茶具竟是庸俗不堪的镶金瓷器,明晃晃的扎眼,连带品茗的心情都减了几分。
不过元贞堂的景致相较兰若堂更为热闹。一路走来,入眼皆是各色牡丹,此外更无花卉与之争妍。而明贞夫人真是难得的爱花懂花之人,牡丹在她调养之下,不显俗艳,而是妩媚一如院落主人。
进门处先是花瓣层叠如重重楼阁的胭脂红、菱花湛露,而后沿着碎石拼成七巧图的小径一路分花拂柳而来,银红巧对、海云紫、罗汉红、山花烂漫、青山贯雪、墨魁、葛巾紫、银粉金鳞,各式我见过或是素未谋面牡丹,按照花形叶序花期不同,错落有致地植于庭院。
踏入内殿,四下扫视,元贞堂内陈设的花瓶皆为官窑烧制的天青瓷,殿内外只隔着三四道鲛绡纱帷幕,余下的皆用珍珠挂帘替代,予人若有若无朦胧感,待我余光扫到殿内摆着若干盆花团锦簇的牡丹,又忆起跨入元贞堂后所见,忽而明白元贞堂的热闹全来源于那些富贵牡丹。
翠羽掀起珠帘,明贞夫人病怏怏地斜靠在软榻上,一手倚靠苏绣鸳鸯软枕与熹嫔闲话,虽未精心打扮,一袭银朱色织锦云霞纹丝衣,泛着柔和光泽,稍显慵懒,毕竟国色天成,率性之姿仿若牡丹醉卧。她不时用描金珐琅护甲轻抚因卧病而疏于打理的鬓发,一旁的熹嫔此刻真仿若绿叶衬托红花了。
我正诧异与熹嫔为何会与明贞夫人这般熟稔,熹嫔笑意盈盈地张了我一眼,起身与明贞夫人拜别,道:“我先回扶疏馆了,下午再来好了。”闻言我恍然忆起,熹嫔居于元贞堂配殿扶疏馆。
明贞夫人颔首应下。熹嫔经过我身侧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微笑,我心情紧张,只得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与她。
我屈身一拜,明贞夫人令人搬来一张桃花木矮凳示意我坐下,明贞夫人大抵是久病的缘故,神情怏怏,双眉微皱。期间还有宫女管来深褐色的药汁,她也蹙眉一气喝下了。
她与我闲闲地说了会儿话,纤纤手指轻轻地撩拨半圆桌上摆放的兰草纹天青瓷插瓶中的重瓣雪映朝霞牡丹。
我掩起宫绢纨扇,笑道:“娘娘宫里的牡丹都开得极好,妾所赠的牡丹置于百花之中似乎有些单薄了。”
“本宫养的俱是观赏的牡丹,而非药用,自然要艳丽些,”说起牡丹,明贞夫人忽然来了兴致,清冷的面上沾上红晕,微笑道,“这株雪映朝霞有些颓败了,我带你去瞧另一株元贞堂里养得最好的。”
二人领着一群婢子行至花园内,明贞夫人止步于一株娇容三变前,指给我敲,我颔首说了些好听话。其实在我眼中,并未瞧出这娇容三变好在何处,心中猜想或许是因为明贞夫人更偏爱此种牡丹,她领我来瞧也不知何意,只得小心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