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妹妹总不让人省心,”陆昭容掩扇道,“我瞧着苏美人与她年龄相仿,做事稳重许多,所以常常在想,凝珠若是与苏美人一般温柔的脾性就好了。”
说罢陆昭容用纨扇轻轻点了点我的前额,此刻我全然明了她的深意,顾左右而笑言道:“宫中脾性温柔的女子很多,锦年未必是最好的那个。”
“你是想说宁顺仪?她与你,”陆昭容眼中掠过讥诮,忽然又笑了,宛如早春初绽的花朵,凑到我近旁,低声道,“二者是不同的。”
炎夏烈烈如芒刺在背,恰如陆昭容的好意,面上是赠与我的馨香花束,暗中花刺上或是涂满毒鸩,尚未可知。毕竟隔了那样久,当初她甚至不肯见我,撂下我空等半个时辰,她该是厌恶我才对,怎又有意将我收归与她之下。
陆昭容垂眉注视我良久,等不到我的答复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抚平衣袂上的褶皱,道:“你还是考虑些时日,再来衍桂堂见我吧。”
二人正说话间,三五仆婢拥着明贞夫人出现在眼前。我与陆昭容整肃衣衫,施施然对她艳色宫装女子行礼道:“明贞夫人万福。”
明贞夫人扶着侍婢翠羽行至近处,浅红色轻纱凤尾裙,日光下刺绣的金线夺目耀眼,手中一柄高丽折叠扇,发髻上依旧是那支羊脂玉簪子。随意闲适之中,自有雍容姿态,精心装扮的陆氏,自然被她比下去,不愧为艳压牡丹的“姚黄夫人”。
明贞夫人敛敛翡翠臂钏儿,开门见山道:“扶疏馆一早就闹得厉害,妹妹不知礼,你这个做姐姐总知道进退分寸,要是按本宫的意思,你还处置得轻了。”
“舍妹年幼不懂事,还请夫人包涵,”陆昭容面上赔笑,神色却毫不退让,与明贞夫人两相对视一番,笑道,“也不知那个不懂事的,这点细枝末节也累得夫人操心。其实这样热的天,夫人合该在屋里好好休息,何必还要去劳心舍妹那点子事儿,小心心悸病又犯了。”
陆昭容话中带刺,暗指明贞夫人多管闲事,明贞夫人并不嗔怒,轻拂脸颊边发丝,道:“也不须得谁特地来多嘴,后宫方寸之地,才出点什么事,满宫也便晓得了。”
“妾回去会好好管教那不成才的妹妹,”陆昭容收起伪装的笑容,浅浅福身,道,“夫人大概还要去敬仁太妃那儿听戏,妾不便打搅,就先行告退了。”
陆昭容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遂带着一群宫女内侍离开了。陆氏一行离去,小径骤然空旷,只剩我与明贞夫人,还有各自的贴身宫女。
我还当她会仔细询问我扶疏馆适才发生的闹剧,暗中踟蹰该小心回答。孰料她对我道:“你也听见了,本宫恰要去敬仁太妃那儿听戏,一人去甚是无趣,所以想请邀苏美人同去,不知苏美人觉得可否。”
宫内听戏难得,多是盛大宴会才有的恩遇,我心中欢喜。但并不不敢立即答应,毕竟邀请我的是明贞夫人,她常拒人千里之外,与宫嫔多是疏远,此番主动邀请倒令我惶恐。
我压下冲动,敛衽道:“太妃邀了夫人,并未请妾,妾前去,恐怕叨扰雅兴。”
“太妃喜欢热闹,想必她不会见怪,”明贞夫人对我展露难得的柔和笑容,并不着恼,“我想你也懂戏的,不会听不懂的。”说罢她展开手中高丽折叠扇,扇面上的殷红色宛如她指甲上的丹寇盛开,竟也是盛开的桃花,却仅有一支孤单桃花。
她瞧我一眼,曼声道:“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
她上挑的眉毛仿佛在暗示我那日的血扇,话音如锥子撞在我心头。那柄血扇,除却作画的墨脂,应当只有陛下与我才晓得扇面的内容,且奉上当日,便被我央着从陛下处求来了,锁在私密的抽屉中,明贞夫人怎么可能知道。我对她几无所知,而我仿佛尽在她掌控之中,莫非我的殿内安排了她的人?我极力克制眼底的诧异,她刻意说与我听,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那些理由都不成,那苏美人可不该再推脱了,”明贞夫人并不注意我的失神,微微一哂,拢起折扇,道,“我见着这把扇子,便想起太妃爱听那出《寄扇》,今日或许会点,不晓得唱得可好。”
我轻轻松一口起,但明贞夫人闪烁的眼神,却又令我忐忑。况且话已至此,由不得我做主,我点头答应。明贞夫人品级甚高,可避开烈日乘坐步辇前往永寿殿,而我除了步行别无他选。明贞夫人起初欲要拉我一起乘坐步辇,我坚持不肯,她竟弃下步辇,与我一同顶着太阳步行。
一路上她不紧不慢与我说话,语音清冷,她仿佛不论对谁,喜欢或憎恶,语气都是清淡的,我也渐渐习惯了。只是我心中隐隐害怕。
好不容易到了永寿殿,我是头次来这里,碍于明贞夫人在旁,并不管大肆张望。只瞅见殿内梁柱如昭阳殿一般尽是飞凤图纹,还有许多象征福寿延年的吉祥纹饰,就连那瓦当上都刻着“万寿无疆”。
殿外等候的宫女笑吟吟地向明贞夫人请安,明贞夫人也立着与她说笑几句,想来两人极其熟稔。那宫女又好奇的望了我一眼,并不识得我,但从衣饰上辨认,还是恭敬地向我问安。我浅浅回礼,宫女才将一众人引入内殿。
今上嫡母与长兴五年仙逝,所以并不用来永寿殿问安,但永寿殿并不因此荒凉,虽然只住着敬仁太妃一位先帝嫔御。
敬仁太妃乃是今上五弟景王与九妹寿宁长公主生母,当初因与成襄太后沾着些中表亲戚关系,幸而成为唯一没被成襄太后驱逐出宫的太妃。而今成襄太后已逝,景王在当年平乱之时又甚是有功,敬仁太妃在宫内过得愈加惬意,爱女寿宁长公主算来已近及笄之年,寿宁长公主出嫁后,这位太妃也算功德圆满了。
软糯昆腔顺水飘来,宫女将我二人请到一处敞开的水榭旁。遥遥见一雍容老妇端坐与主位,想必是敬仁太妃。我正待与明贞夫人一齐请安。忽然有一团杏黄色影子扑将过来,一下子冲到明贞夫人怀中,亲昵地抱着她不放,道:“姚姐姐,你都好些日子没来了,你之前答应我的事情还作数吗?”
恍惚间我瞧见,明贞夫人隐去她惯常的冷淡,眼底流泻出柔和光泽,甚至还掺杂着一缕忧愁,她抚着怀中那与自己肩膀一般高矮的女孩,道:“作数的,只是我这些天又犯病了,所以病一好,就来看你了。”
那女孩脸颊微胖,脖间戴着赤金云纹项圈,皮肤白皙,衬着银枝绿叶曳地裙,裙裾处银线绣着连枝合欢花,恰好围成一圈。虽然身材娇小,却不能让人轻易忽视,顾盼间神采飞扬,蕴藏不让须眉的傲气,必定是寿宁长公主无疑了。明贞夫人姚秋颜是长兴六年景王送入宫内的女子,与敬仁太妃、寿宁长公主熟稔也该是意料之中。
果然听得那边厢敬仁太妃低声斥道:“你姚姐姐身子不好,怎容得你胡闹,你哪里还有大家闺秀的体统,还不快回来。”虽言斥责,却含着浓浓宠溺的意味。
寿宁长公主探出头来,对敬仁太妃撒娇道:“我才不肯!好不容易才逮到姚姐姐。我就不放手。”
敬仁太妃甚是宠溺这个女儿,无奈笑着摇头遂不强求了。
此刻我更像局外之人,唯有沉默,尴尬不已,明贞夫人照拂到我的心思,扯着我上前,道:“妾今日还擅自带了个人陪着一起来听戏,太妃勿要怪罪。”
热络的气氛忽然转冷,寿宁长公主目光终于停在我身上,道:“你又是皇兄哪一殿的妃子?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话音生硬,略带敌意,我与她素未谋面,不知她厌恶何来。
我与她只隔七八步之遥,她身侧的绿衣女子已经抢先一步冲过来,不雅地拽住我的衣袖,势要将我从树荫后托将出来,口中尚不忘气势汹汹追问道:“哪儿来的奴婢,是不是云韶院的乐伎?”
碧茹立即上前架开那宫女的手,而后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待绿衣宫女越过碧茹,看清我的面容时,才不由讪讪地收回手。我整肃衣衫,徐徐踱步至黄衣女子身前,福身道:“寿宁长公主。”
寿宁长公主刻意避人,穿着宫女衣裳,也无怪乎旁人不识得她了。寿宁长公主先前就不喜我,而太妃与我亲昵,似是惹得她更加不喜。此情此景之下,我若不小心处理,只怕会加深她对我的冷漠与敌意。
长公主面露尴尬,她向我颔首回礼后,身子轻微地往青石那侧挪动,欲要挡住搁在石头上的那把如意紫檀木琵琶,讪笑道:“苏美人怎么想起来宜秋苑逛呢?”
寿宁长公主琵琶弹得如此拙劣,自然希望我当做不曾闻听她的琵琶,我眼角瞥过琵琶,又扬扬怀中那束栀子花,笑道:“被花香引来这儿,这会子便要回去了。”
“回去,回去就好,”她紧张稍减,才发觉自己失言,忙不迭改正道,“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宜秋苑可要秋天来才好,枫树、桂花、菊花,俱是宜春苑比不得的景致,苏美人可该换个时候来才好。”她说话不着边际,真正是应了那句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