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天潢贵重,岂是一介奴婢……”
“你不必妄自菲薄。”他垂眸望向我,古井一般幽深的眸子却已不再是和悦,而是换之以冷漠,这才是他待我应有的神情。
“记着,”他毋庸置疑的告诫我,“福儿是宫人李尚宫所出之子,因生母卑微,后由大行皇帝之云妃收为螟蛉子抚养于膝下……昭明太后居心不良,一直意图谋害此子,故大行皇帝将此子寄养在本王府上,以防万一……”
后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以谨亲王为守的少壮派,自是倾其全力拥立大行皇帝所出之子为皇嗣,福儿这颗所谓的“沧海遗珠”便以嗣皇帝之名正位紫垣宫。
而那时,距离博陵帝死,还不足百日,大行皇帝的丧期还尚未结束,新帝继位的礼乐却已响遍天朝,响遍禁宫。
“小姐,皇上已经下了早朝,说话就入紫垣宫。”
隔着紫檀落地屏,如意一面与御前的宫人忙碌着,一面焦急的催促着我。
福儿登基,谨亲王摄政,我这个挂名小姨,又一次顶着辅政大臣之名,行秉笔之权,再度被推到风高浪尖……他日若是改朝换代,以我身为两朝辅政大臣的官职,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每一次权利斗争,赔上的不就是无数权臣的性命么?我不是权臣,可“辅政”二字,却让我担尽了洗不清的虚名,既是如此,我为什么不弄权?我为什么不躲在谨亲王的背后兴风作浪?
恭亲王得到国玺之后,根本就不曾按照约定放了我,而是将我变相的将我交回给谨亲王,如我所预料的那般,他不曾承他的情,掩藏在他看似“恭敬”外表下分明就是狼子野心。
但我已经没有心力再与他讨个说法,一切都徒劳,在这九重宫阙,过去不重要,将来亦看不到,唯一承受的是此时,是现在,当我穿着官服,跪伏在日光殿迎接少帝的到来,我来看到谨亲王与恭亲王,一前一后,紧随着少帝年幼的脚步迈入大殿。
“小、小姨。”
“皇上,上官是您的臣子,以后不可以再唤她为小姨。”福儿继位以后,虽被奉为彰华帝,亦改年号为彰华元年,但因年幼,朝堂后宫皆称其为少帝,我亦习惯称其为少帝。
他是那样年幼的孩子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应当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亦或在学堂里撒野,偏是生在帝王家,少小年纪便被叔王压着,被宫里各式各样的规矩着拘着。
回想起我七岁那年,隆历帝抄了我们上官九族,那时的我与祖母和堂姐没入掖庭,才七岁上便尝尽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悲欢离合……我算不得是什么善人,却也在心里叹息。
于是,我未曾像往常一般张开双臂迎接少帝,而是按着规矩静静的跪伏在的金砖上,平滑如水的地面倒映着少帝满是失望的面庞,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人会真正襄助他。
“那、那么,上、上官,我、呃、朕、朕渴了,去倒茶来。”
“如意,”如意因是跟着我,如今已升任为奉茶宫女,少帝一应饮食起居皆由她打理,她虽不是名正言顺的管事宫女儿,却已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红人,“皇上喜欢喝*,茶叶少搁一点。”
“是――”如意躬着身子应了应,抽身便退至殿外,随侍的宫人亦跟着退了出来,反手将森严的殿门合上。
彼时,谨亲王方惯常的抱起少帝,将他平放至御座上,恭亲王亦是亦步亦趋,半步不离左右,俨然一幅忠臣良将的样,我却在心中为这二人的虚情假义而冷笑着。
戏,不仅是演给小皇帝看的,亦是做给相互看的。看得两位亲王皆躬着身子侍立于御案前,我因见机行事:“皇上,请恕奴婢谏言,两位叔王,既是陛上的至亲,亦是陛下的肱骨之臣,还请陛下赐坐。”
“那、那么赐座。”
少帝以稚气的声音行使着帝王的权利,岂止是底气不足,根本就像是笑话,最令我忍俊不禁的是他又很认真的问:“可是,上官,恭亲王是兄长,不是叔伯辈,那也要赐座吗?”
我才要发狠答道让他站着,已落座的谨亲王却大度道:“自然亦是要赐座。”“那按皇叔的意思赐座。”
“回皇上话,谨皇叔虽是一番美意,却不能坏了规矩,臣不论是年资还是辈分皆比皇叔要低,还是容臣站着侍立。”
我算是听明白了,他这样立规矩左不过是为着两个原因,一是处处敬着谨亲王,二是连打带消,暗中告诫我,他的事不必我出头,不会承我的情。
事实是,我可从来没想帮着他,他不必急着与我画楚河汉界……
我心里极其明白,却深谙难得糊涂之道,不了了之不仅适用于官场,亦适用于宫庭,我只当是若无其事,按部就班的坐在御案之下的小几旁。
他二人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开始长篇大套的议政,少帝端坐在御坐上不过片刻就坐立不安,只是碍着谨亲王的威严,七蹭八蹭,终于憋着睡了过去,见此情景,我只得暂且搁了笔,叫进御前的人……心中只叹,少帝连做个摆设都不必。
借着送少帝的名目,我也可以趁机摆脱朝堂那些事事非非,如此,亦是一种解脱,我便一动不动的守在少帝榻前,坐得久了,难免打盹。
疏不知,才眯了下眼,肩头却被微微的一拍,震得我措不及防,半梦半醒的仰起头,迎面与谨亲王撞了个正着。
我起身下榻,忙乱中却找不见之前脱掉的鞋子,当着他的面赤足,算不得羞怯,多少却有些窘迫,只得启了朱唇开口央求:“有劳殿下背过身去。”
“好!”
他应了应,慢慢转回身,动作轻微,杏黄色的袍角从我的跟前轻扫而过,掀起一阵淡雅的香风,是沉檀的味道,这令我不由想起与他相知相识的往事。
也曾温柔了时光……
“请殿下恕奴婢失仪。”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他说这句话的,但我再也不急着寻鞋子,蹑手蹑脚,逃也似的离开。
原来任我心里有许多的算计,总归是一个女人,骨子里始终摆脱不了柔弱,我其实很柔弱,也很自卑,只是平日要着强,不愿承认罢了!
亦或许不是不愿承认,只是承认了又如何?不会有人因为你肯承认软弱而同情你,而帮着你,相反,只会授人以柄,如软肋一般被人死死的掐着。
除了成为强者,我的人生早已没有任何退路。
“瞧你这幅慌慌张张的模样,举手投足尽是失态。”当我赤着足一路飞奔,欲赶回偏殿更衣,却不偏不倚,撞了一个满怀,扑入恭亲王的怀抱,我心中懊悔,还来不及报怨才离“狼窝”又入了“虎穴”,恭亲王却将话茬儿一转,讥讽道:“看来你是诚心。”
“殿下这是何意?”
“怎么,在摄政王的跟前谄媚不成,又赶着来巴结本王?”
“是诚心又如何?”
我忽然压低了声音,见他紧绷的面上闪过恍惚,趁势扑入他的怀抱,只是刹那,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浑身僵硬,我的笑意渐浓,一双玉臂缠得他越紧……
他想要挣扎,却顾忌着不远处,绢纱宫灯下行色匆忙的身影,当着成群的奴婢,越描越黑的事他当然不会就范,恭亲王除了克制,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彼时,夜已经深了,露水渐渐染上了纱窗,我在灯下沐浴,笑意氤氲,就如同温热的浴水浸润在肌肤上,他可以不在意我,却始终只是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男人。
是男人,就会有软肋。
我对他早已死心,根本就不指望从他身上有所得,但,倘或他敢对我不敬,我断不会轻饶他,狠狠的攻击,那才是最为有力的还手。
因此,今夜明珠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我敢做给他看,自然也不介意假戏真做,适当的时候,若我以其人之道,还之在谨亲王的身上,那又该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呢?
从前我不屑作姐姐的替身,可若作姐姐的替身能够让自己过得更好,那又有什么不可以?未来的日子,比起我所经历的过去要有趣的许多。
我就是这样的人,越是身处逆境,越是能够重燃斗志。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热烈,谨亲王会再度迷上我,而恭亲王,将会什么也不是。我们,都回不去了,从这一刻起,我真正的接纳了另一个自己。
过了六月,天气越来越炎热,纵使日光殿用了冰,依旧是闷得透不过气,我穿着齐整的朝服,未及半日,便被汗渍浸透,因留了个心眼,命如意将朝服的衣袖改得宽大,行动间不仅凭添了飘逸清爽,每每挽起衣袖,露出半截冰凉的玉手,执笔,点珠砂,亦是这被男权占据的政治中心,难得一见的绮丽风景。
好几次,我清楚的察觉到,谨亲王隔着珠帘,总是静静地望向我。
他与恭亲王的性情虽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越是看着不在意,心里其实看得越重,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少帝午睡未起,恭亲王亦不在侧,他叫住了我:“那日你落下的鞋子,宫人可由给你送去?”
“莫不是被你踩在脚下了罢!”
我一面抄录着折子,一面应了应,看似漫不经心,却是顺着接了话,隐约透着暧昧,他不置可否,不再多言,晚间我回偏殿就寝时,却见屋子内多了一只檀香木箱子,装满了绣鞋,每一双的做功皆胜于当日他送我那对素履……我拣了一双最精致的穿在脚上,却已不再是当日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