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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芦花湾与万永顺

芦花湾庄子不大,却也有些名气。从丫河口往北,上了黄峁梁,沿着山畔走不远,就看见山对面,有一片宽阔的山湾和梁埫。那地,平展展的,看着都叫庄稼汉眼馋。在湾掌的坎塄和山洼里,到处都长满了野芦草,那芦草一片连着一片,密扎扎的。一到夏天,满湾的芦草疯长起来,就像一片片绿色帐幔,在风中呼呼喇喇的飘摇舞蹈。湾掌最里头,有一处很大的古坟堰,坟上的芦草经年累月,早把坟堰罩严了。那些往返于镇原和环县的脚户客们,或者到更远的定边驮盐的盐客子们,一看到那古坟堰和满湾的芦草,就知道是芦花湾了。便说,穷冰草,富芦草,不穷不富是黄蒿。看看这坟堰上的芦草,就知道人家这芦花湾,不愧是发过大财,出过大人物的地方。

芦花湾发过大财,出过大人物,那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据说,芦花湾过去住着一个叫吴守根的人,尽管守着这宽敞地面,但日子过的却很一般。自从来了一个独眼道人后,才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道人过去在崆峒山修道,因苦苦修炼驱赶龙脉之法,熬瞎了一只眼睛。到老来还是抵不住世上钱财的诱惑,答应为临泾塬上一个姓金的财主,去赶龙脉。作为回报,那姓金的财主许给他一大笔钱财。

龙脉是啥,龙脉就是一种脉气。脉气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势运和兴衰。陇东一带人把脉气看得很重。人老祖辈为占上好的脉气,争得不可开交,有时甚至弄出人命。老辈人流传着一句话,财出在门里,人出在坟里。坟占在好脉上,就会人丁兴旺,家道富足。那姓金的财主不缺金银,却向往家中能出光宗耀祖的人物。但凭他家祖坟的脉气,是出不了啥人物的。因而也就有央人赶龙脉之说。龙脉品相高贵,是皇族帝王之脉,远非普通人所能拥有。平头百姓无缘消受,也消受不起。但话说回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许多帝王开创之初,也还不是从平头百姓做起的。

那独眼老道带着徒弟,日夜兼程,往北而去。到环县龙首山一带,见那里山势奇伟,的确一派龙脉之象。便开始做法,赶起龙脉,一人在前牵引,一人在后驱追。晓行夜眠,风餐露宿,异常辛苦。

行了几日,那老道因终日劳累,偶感风寒,身体不觉沉重起来。到了芦花湾一带,已经心力憔悴,病体难支,无法前行。便定住龙脉,由那徒弟搀扶着,来到吴守根庄上,想在这里将息将息。那吴守根刚刚死了父亲,便以家中有孝,不便接待为由,惋拒了老道。那老道想自己辛苦半世,本想挣点钱养老,不想被困在这荒山野岭,如再耽误,老命难保。不禁长叹一声,说,掌柜的,你家殁了人,想必总是要埋的。我们师徒二人赶得龙脉到此,可为令尊安置一处上好茔地,保你三年之内,家财万贯,不出十年,后人便能做上高官。那吴守根何等样人,一听这话,便说,这位老大,若能成全这事,别说在这里歇息,养你到老又有何难。那老道说,只是选了这茔地,我背信于人,剩下这一只眼睛也就瞎了,以后的日子,只能在黑暗里过了。说罢神情怆然。那吴守根一拍胸脯说,这你放心,只要你办成这事,我就把你当大看待,服侍你下场。那老道便为吴守根的大,安置了湾掌那坟茔。之后真的就瞎了那剩下的一只眼睛。而那吴守根果然不出三年,便发得一塌糊涂,金银缸装斗量,据说有八斗金,八斗银,人们改称他为吴八斗。吴八斗的儿子吴占魁,平时不爱读书,可埋了他爷后,突然变得十分聪慧,喜好仕途文章,一连通过乡试,会试和殿试,中了进士及第,被授翰林院编修,做了皇上身边的官儿。

再说那年轻道士,辞别师父后,在外云游多年,修得一身本事。一日来到芦花湾,想看看师父。不想那吴八斗竟然食言,把老道丢在猪圈里,每日与猪争食。年轻道士怒从心生,一剑断了吴家坟上的脉气,背起师父离了吴家,行到山对面,还不解恨,拉开无箭之弓,口中念念有词,射向对面吴家庄宅,只听轰隆一声,对面那座山峁,连同吴家那一处豪华庄院,倾刻间便翻了一个个儿,坍塌成了一片塘土塌洼。可怜那吴八斗一家老小,和他积攒的无数金银,都被埋入了地下。那在京城做官的吴占魁,也因言获罪,被打入了死牢。

吴八斗一家都完了,只留下湾掌那座古坟堰,还让人们时不时地,说起吴家发财和出人的事。

当然,这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陈年旧事了,没人说得清。因为同治年间的那一场回乱,把芦花湾的历史都割断了。芦花湾经过那场灾难活过来的,没几个人。

高庄院的万永顺,算是经过同治回乱,活下来的其中之一了。

万永顺其实是个逛三。逛三在庄稼人眼里,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万永顺不好农活,喜欢在外游逛,偶尔做点倒买倒卖的生意,聊以糊口,也自得其乐。正因为他是个逛三,才躲过了那一场杀戮,保住了一

条命。回兵杀到芦花湾的时候,他正好不在,等他回来,全家六口人和庄里十几户人家,七八十条性命,全没了。他当时一下子就傻了,连哭都没有了眼泪。庄里呆不住,外面也不好呆,他只能东躲西藏,过一天算一天。有天路过一个庄子,回兵正好杀来,他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从庄里喊叫着跑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追兵。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上前一把扯起女人,跑山过沟,三下两下,便甩脱了追兵。那女人后来就跟了他,给他作了妇人。只是脑子吓傻了,缺筋少弦,瓜天少世的。

回兵被赶走以后,他领着那瓜妇人,回到了芦花湾,住在了他家过去住的高庄院。那时的芦花湾里一片破败,庄毁窑塌,成了野狼叫唤鬼唱歌的空庄了。要不是有糖老汉和陈德福他们作伴,他是很难在这庄里住得下去的。

在芦花湾安了家,万永顺的逛性有了收敛,开始做开了农活。但农闲时他还是经常外出,倒买倒卖的重点放在了牛羊牲口上。与过去相比,更注重开了实际利益。毕竟是有家舍的人了,不像当逛三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那瓜妇人后来给他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娃,家里拖累一大,他不得不为一家人口里饭,身上衣操心了。

也合该万永顺要得外财。人的运气来了,想挡都挡不住。

万永顺家里有几十只羊,平时大儿子有福放,那天下着毛毛细雨,万永顺的瓜妇人可怜娃娃,说今儿有福在家,妈出去放羊。就往毛褡子里,装了两个糜面碗饽子,拿了挡羊铲子,让儿子给她披了蓑衣,戴上席芨头帽子,她便赶着那几十只羊,打到了沟洼里,自己就在沟边上挡羊。晌午过后,她打开毛褡子,取出那糜面碗饽子吃,边吃边看那沟台上,一片破砖烂瓦的废墟中,有一尊石雕的像立在雨中。瓜妇人顿时就心生怜悯,她那缺筋少弦的脑子里,觉得在雨中的石像被淋得可怜,就走过去,把席芨头帽子解下来,戴在石像头上,又把蓑衣解开,披在那石像身上,继续在细雨里放羊。

后半晌,雨住了。有羊开始乱跑。瓜妇人就用羊铲别土打羊。地上土湿,她就在崖边雨没淋到的地方别,一别就别塌了崖上的干土,胡基疙瘩和料浆石块子乱滚,她一看就高兴得不行,总算有了打羊的土石块子,她把那土石块子装进空了的毛褡子里,边走边用那土石块子打羊。晚上羊进圈以后,毛褡子里还剩下一个稍大点的石块。她看那石块光圆有形,上面还有一圈凹了下去,就拿起那石块对万永顺说,你看这料浆石,能当清油灯用。万永顺开始没有在意,说胡然啥呢,料浆石能做个啥清油灯。可等他拿起那料浆石一看,就惊呆了。这哪里是料浆石,分明是一块大元宝呵。就纠住瓜妇人问,这是哪里来的。瓜妇人就一五一十地说了。等瓜妇人一说完,万永顺就明白了,这是老天为他送财来了。过去人们一直传说,那吴八斗的庄园坍塌以后,金银全部埋在了沟洼里,也只当是些传说,谁想这传说竟是真的。看来,是老天爷要成全我万永顺呵。当夜,万永顺就让瓜妇人带着他和大儿子有福,赶了驴驮粪筐,到那别下土块的地方,把那些别出来的金银财宝全部装起,驴驮人扛,上了沟台。刚走不远,万永顺突然吃惊地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说,完了,这下完了。那瓜妇人一看,笑得岔了气,说看把你吓成啥了。就上前去摘下那人头上的帽子,解下了身上的蓑衣,原来是一尊石像。万永顺知道,这是过去前沟台庙里的石像,打从他记事起,就有这庙。回兵来后,一把火点了那庙。泥胎塑像也给砸了,只剩下这尊石像砸不烂,就立到了如今。他责怪瓜妇人说,你为啥要给这石像戴草帽披蓑衣呢。瓜妇人说,我看他在雨地里淋得可怜。万永顺突然像明白了啥,就爬倒,给石像磕了两头。说,这位尊神,今儿你给我这么多金银,来日我给你重修庙宇,让你再不受雨淋。

万永顺说了这话,果然没忘兑现。后来,就专门在前沟台上,为这尊石像修了一座庙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