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几辆板车慢悠悠地走在去老校场的土路上。打头的一辆上,一个二十七八,留着短须,方脸平眉的男子正斜靠在麻袋堆上,双手拢入袖中,低着头,蜷着脖子,忍耐着北方的寒风。
陆水是兵备道衙门的一员小吏。上午衙门里的老大孔老爷从水寨回来后,先是当堂大骂了一通丘八,然后便给属员下了令:给老校场送两千银子的“粮秣”。
听到“粮秣”这个词,再结合老大之前的态度,属员顿时心领神会。然后到了傍晚,准备好的“粮秣”,便由陆水这个小吏送了过来。
在寒风中晃晃悠悠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坐在车辕上的陆水老远望见了破破烂烂的老校场。
然而令他在寒风中坐起身子的,则是旁边河道里停着的那几艘帆船。
这之前海河上已经时不时出现过一艘万众瞩目的帆船,如今大家也看惯了,再不会围观。而今天当陆水近距离看到一排这种高大,漂亮的软帆船后,还是不由得啧啧称奇。
随着车队继续往前,小吏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看到了一些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这些人陆水大部分都认识,都是大直沽一带的豪商管事。
这些身穿皮裘,带着小厮随从的管事,此刻正排着队,一脸恭敬地侯在老校场门前,个个手拿名帖,貌似都在侯见。
“谁人有这么大脸面?”陆水这一刻震惊了。要知道这些管事帐房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平日里打交道得都是南来北往的豪客大商,像陆水这种根本就搭不上话。而今天这帮人都聚在老校场门前,这让小吏就很看不懂了。
心里犯着嘀咕的陆水,下一刻从马车上跳下来:到门前了。
看到车队后,老校场门前那些手持插着短剑的火铳,身穿绿袄的兵士走过来两个:“干什么的?”
“送粮秣的。”
“等着。”
就在陆水等待的时间里,他看到了那些管事帐房恭恭敬敬地将名帖交给了校场门前两位师爷模样的人。
“遮莫是南人南货?”在天津这个商业城市混了半辈子的陆水,这一刻咂摸出了点味道:“许是这两日漏了什么消息?不成,回去后要好好打听打听这姓曹的!”
就在这时,在几个绿袄兵陪同下,一个身穿长袍,帐房模样的中年人从校场大门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队民。
中年人出来后,和陆水简单认识一下后,二话不说就命令开包检验。于是几辆大车上的麻袋都被卸下来了几袋。
“总数是多少?”这中年人姓白,一口地道的官话,抓起麻袋里的粮食开始验看。。
陆水虽说是个小吏,但他可是明代衙门里的世袭吏员,说起来也是管军粮的地头蛇,位卑权大。所以他平时在给丘八们发粮米时,那都是很拽的。
然而刚才在营门口看到的那一幕,让陆水此刻莫名地态度好了许多:“白帐房,总数是三千六百担,豆麦各半。嗯,今日只运了一半过来,明日还需再运一回。”
白帐房听完后,没说话,先是验完了手中的那一把黑豆,又抓起麻袋里的麦子看了看。就这样挨个检查了一遍后,帐房拍去手上的灰尘,然后检查起陆水递过来的文书和单据。
看完文书后,他这才冷笑着对陆水说道:“全是二年上的陈麦,杂有荞麦。麸皮没有去不说,黑豆居然还占了半数。大约天津卫的军汉,平日里都吃黑豆过活?”
说到这里,白帐房恶毒地笑了起来:“北人日子横是辛苦?嘿嘿,在我家将军辖地,劣米和黑豆都是拿来喂畜生的!”
陆水心下不由得撇了撇嘴:南蛮子矫情。
今天这些豆麦不但是陈粮,而且麦子没有去皮,黑豆也送来不少,是有点羞辱的味道在里面。然而为什么这么做,陆水认为,南兵心里应该是有点逼数的你家老大和我家老大都吵成那样了,还指望吃白面不成?
然而陆水终究是没有接锅,而是态度和缓地将锅甩了出去:“这些粮麦总数是不少的,尽够两千银子,就是粮种杂旧了些。至于说缘由嘛,我等位卑,也只是听喝的,想来各中缘由曹将军是知道的?”
“哼,自然清楚。”白帐房又冷笑了一声:“也罢,两千两银子的马料,算是两清。可总数要是有什么克扣,那就莫怪我家将军行军法了!”
“不敢不敢,十足够数!”陆水这时心下一凛:按道理说,平日里不管给哪路兵马发粮草,按规矩七扣八折总是有的。然而今天这笔粮秣,不论质量如何,按照行价来说,总数却是够的。
这说明什么?陆水心道:孔大人也不敢过份?
下一刻,瞬间将今日所见所闻都在脑中闪电般过了一遍的陆水福至心灵,做出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动作。
只见他拱拱手,脸上挂了些不满的表情:“唉,不瞒白兄说,此事我家大人委实有些过了。都是要上阵的将士,连口好饭都没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