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金水桥边,例行劝慰两句,发见安南喷子冥顽依旧,冯荆介冯老爷无奈间只能摇头。
再一回头,看到掖门里已然有大批官员出来,冯老爷于是只好叹息一声,甩着袍袖走人了。
迈着方步,冯老爷不一时就回到自家衙门,进入了日常模式。
在鸿胪寺上班,自然不是什么好享受。这附近的公廨,大多都是后世城隍庙一样的建筑,老气横秋。
上了百岁的老建筑,外表恢宏有文化感,实则内里阴暗逼仄,完全没有考虑过公务员的身心健康,极其影响工作效率。
好的一点是,冯老爷如今也没什么正经公务可做了等因奉此的表面文章,谈不上效率,也不需要效率。
鸿胪寺这个衙门,热度最高的年代,还要追溯到三宝太监下西洋。在那之后,鸿胪寺作为主业接待各国贡使的单位,就泯然众人,只能说勉强保持在官场视线内。
然而到了明末这个时间点,鸿胪寺已然彻底退出了主流范围。
导致鸿胪寺变成小透明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国家来朝贡了。
时至今日,大明原本还能维持的朝贡体系,已经崩塌。
在北方,大明传统的贡使国是日本和朝鲜。如今,德川幕府为了抵挡殖民者的文化和贸易入侵,开始闭关锁国,顺便断了官方岁贡。
朝鲜国同样艰难。早在1627年皇太极继位之初,就派阿敏发兵朝鲜,只用三个月便逼迫朝鲜签订了城下之盟,史称“丁卯胡乱”。
这之后,来自朝鲜的官方岁贡便时有时无。历史上就在今年,皇太极称帝后,再次出兵,彻底打趴了朝鲜,事实上将朝鲜的宗主权从大明手中抢夺了过去。
北方如此,南方更是不堪。
原本历史上,随着大明衰弱,南方一干藩国便少了官方交流。而在这个位面,情况更加诡异:京城去年就传遍了,南方那只大虫悍然出私兵灭了暹罗,并一干南洋小国。
据说,只是据说,今年大虫在暹罗的皇宫都快建好了.比照着紫禁城建的,几百个土人敬献的嫔妃也都齐备,就等吉日,曹大虫就要登基,国号魏。
京城中的文人为了区分曹大虫和他的曹魏祖宗,私下里已经用“南魏”这个称号了。
作为鸿胪寺高层,冯老爷却知道,传言或许有假,但未必全是虚言——他私下里和跑来京城假冒贡使的商人打听过,结果是:皇宫盖没盖两说,暹罗确确实实被大虫灭了。
以上种种,于别人来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事实上断绝的各国朝贡,冯老爷所在的单位却成了最终受害者,失去了主营业务。
如此一来,冯老爷所谓的上班,其休闲程度,可想而知。
坐在公案后,批一份公文,喝两盏劣茶,去三趟茅房,期间背着手去其他办公室转悠,再与同僚闲扯几句一早上时间也就过去了。
出门,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已是巳时末,大约是后世快十一点的样子。
都这个点了,冯老爷自然是要早退了。至于说早退鸿胪寺的官儿早退,那能叫早退吗?那叫正常下班。
背着手,继续迈着方步,冯老爷出皇城,顺着越来越繁华的街道,往家行去。
明代京城分内外两城。外城不算,内城像套娃一样,包裹着皇城和最为核心的紫禁城。
明清之际,由于内东城大多官衙商宅,而内西城大多权贵私宅,所以北京城有“东富西贵”一说。
不过,这个定义里并不包括冯老爷。冯老爷虽说算是京城土著,家宅也在内城东,但他家的地段并不好,在东城墙根下,朝阳门和东直门之间。
城墙根下就属于低价地块了。背阴不说,遇到战事,还容易被清理。
冯荆介当年不过是一介监生,并不是大户人家愿意无底线投资的举人进士。
当初许配女儿给他的人,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只是一家寻常商户。
给冯老爷投资一个女儿和一院宅房,已经是商户平生最大手笔的投资项目了.事实证明,这个项目不太成功。冯老爷在京城官场混了半辈子,连住宅都没本事换个好地段。时至今日,还是住的旧宅。
由于在东城墙根下,所以冯老爷出了皇城后,要穿越整个东城才能到家。好在放衙时间早,时间充裕,所以冯老爷安步当车,径直朝朝阳门行去。
和天下闻名的崇文门税关不同。与前者就隔了一个城墙拐角的朝阳门,平日里专司运各地粮秣进城,俗称“粮门”。
待冯老爷行到朝阳门左近,已然是午市热闹时了。
朝阳门左近不但有多座国家级大型粮仓,还有不少官衙和大型粮号,乃至粮商宅邸。与之配套的,就是热闹的粮市、青楼街、骡马市等等繁华地段。
临近城门的古玩街,是冯老爷最喜欢的一段路。这条街上,冯老爷能看到各种文物古玩、旧书古画铺子。路过时随手把玩一番,与店东探讨一二,也是中年危机男平日里不多的娱乐项目。
今天依然如此。冯老爷花了小半个时辰,一路溜达闲逛,最后才从古玩街钻出来。
出了古玩街,便是朝阳门了。
高耸的城墙,交叠的城楼,其下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宅,以及流淌着车水马龙的正街。
就在这个时候,街面上的人群突然如潮水般向两旁的店面涌了进去,就连冯老爷也不例外。
原因很简单: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口中吹着发出独特声响的铜哨,手中挥舞着马鞭,将朝阳门正街清理了出来。
匀速前行的骑士身后,是轰隆作响的三四辆大车。
这些大车统一是四匹好马拉车,车身既长且宽。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货架下,能看到一盘盘似蚊香般的铁簧,稳稳托住货架,在不停微微颤动。
“是簧车队。”
“不知今趟运得,又是什么时鲜。”
“大约又是荔枝。”
“胡说则个。这时节,广里的荔枝还未挂果呢!”
冯老爷面无表情地听着身旁一干闲人信口开河。
不知何时起,第一辆载着冰鲜荔枝的大车,从天津快马来到了朝阳门外。
来自南国的热带水果,给京城的权贵们带去了无与伦比的享受。这之后,随着各种冰鲜海产品的加入,“簧车队”这个名词,如风一般刷新了京城土著的认知,令他们知道,现今只要有钱,人人都有机会做一次杨贵妃。
当然了,绝大部分京城土著,这辈子都是没机会尝一口簧车队运来的时鲜的。
这里面也包括了冯老爷。他这个六品屌丝,手中无权腰中无铜。尽管天天下班路过朝阳门,尽管不时就能见到簧车队,但货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冯老爷都没见过。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冯老爷的不甘。下一刻,变故突生。
原本已经牵到路旁的一头驴子,被脚下中药摊上的艾草无意间烫了一下,驴子于是一甩头挣脱了主人的手,蹿过了马路。
戴着棉帽的车夫当即拉缰。可事发突然,拉车的四匹马紧急避让之余,终归是斜斜冲向了路旁。
在马儿被勒停之前,大车连蹦带跳地碾过了街边几块石砖,最终导致一箱货物弹出去,飞跃了半条街面,正正摔散在了冯老爷面前。
没有理会乱做一团的车队和倒霉的驴主,冯老爷此刻,怔怔地与一物对视着。
摔散的木板箱包裹的,是一大块四方透明的寒冰。而被寒冰包裹着的,却是一条怪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