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田拿筷子拨了拨放到面前的鱼肉,一脸嫌弃:“这种鱼恁多刺,如何下口!”
别扭!有话何不直说。
云若素手一挥:“寂春,剥刺”,然后朝弟弟挑挑眉。
云田跟着眉毛一挑,又弯了弯眼睛,薄唇无声地说了一句“知我者,阿姐也”。
寂春不敢违逆,忍着把整盘鱼扣到他脸上的冲动,跪坐在他身边闷声剥刺。
云田眯眼瞧了她一会儿,心安理得地吃喝起来,越吃越快,到后来活像饿死鬼投胎。不一会儿功夫,整大盘鱼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云田一边大口吃大口喝,一边还不停指挥寂春夹菜盛汤,小姑娘被他指使得团团转。
云若在一边瞧他吃得啧啧作响,忍不住也抹了把嘴角。反正房里没旁人,也顺手抄了个水晶肘子大口啃起来,还不时啧啧,连呼好吃。
寂春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嘴角抽抽,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母亲叫过来,让她好好教教这两位什么是世家仪态。
吃了个七八分饱,进食的速度终于缓了下来,云田腾出嘴和他姐商量:“阿姐,这次回来你也不走了吧。你瞧,你去了南边这么些年,我一人在府里,有事儿也没个人商量。咱们从今往后都要在一处,谁也不用离开谁了,你嫁人了我也跟着去……”
话还没说完,“啪”一声脆响,脑门挨了一下,只听他家阿姐羞怒道:“说什么呢?不理你了!”
“嘻嘻,阿姐休恼。”云田揩揩脑门上的油指印,凑近云若的耳朵,“阿姐已经及笄了,不正是要议婚的时候,对于亲事,你是如何想的呢?”
“能如何想?”云若白了他一眼。
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提到自己的婚事,平日里脸皮再厚如今也有些搁不住,凝白如玉的脸上隐隐泛出一抹霞色来,几与鬓边的珊瑚流苏争艳,只是半个肘子尚搁在嘴上大啃,场面有些违和。
她默默吃着吃着,停了下来。视线不自觉地飘到腕间,系在彩色丝绳上的玛瑙坠子鲜红如血。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细白的牙齿继续一下一下地啃咬托在手上的肘子,身子却有些扭捏地往旁边侧转,不肯看向一直等她回话的弟弟。
云田瞧她那副样子,顿时乐了,正要取笑她一番,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眉头一蹙,有些迟疑道:“这次七夕过后,宫中怕会有旨意下来替阿姐指婚,以我云家家世,将你揽入天家也有可能呢。”
“什么?”云若一怔,“你哪里听来的?”
“玉世子说的。”
提到萧月,云田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钦服,顿了顿,又对云若道,“阿姐若不想进宫,就要早做打算才好。”
云若顿觉失了几分胃口,云田却还没发现姐姐的异样:“不过嘛,父亲不在家,弟弟我就是这府里府唯一的男丁,阿姐的婚事还得先过我这一关。”
他嘻嘻笑着看向云若,却发现她正蹙眉望着自己。
“怎么了?”他抹抹嘴,疑惑地问道。
“他怎么知道这些,又为什么告诉你?”
救了云田可以说是顺手而为,可是萧月为什么要对将军府女君的婚事如此关注,两府一向没有交集啊。
云田拍拍大腿:“这就是玉世子平易可亲之处。你想啊,人家好歹也是宗室,有些消息自然来得比咱灵通。我听说啊,玉世子身子骨不行,医正也没辙,所以一年到头在外寻访名医,哎,可惜了。”
想到萧月俊美无畴,风华绝代,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却年寿不永,云田大感其慨,惋惜不已。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凑近云若问道:“阿姐,你在外多年,可有听说神医仙药什么的?”
“没有。”云若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个破岛上统共就只有三人,岛主师父,师兄和她自己,哪来的什么神医。仙药就更没有,鱼虾蟹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可惜了,否则让他做我的姐夫倒是不错……”云田低声自言自语。
“什么?”云若偏过头问。
“啊,我说没有神医仙药,玉世子的病怕是麻烦呢。”
肘子啃得差不多了,云若把骨头朝盘子里一扔,嘬着手指,问起云田遇到劫匪的事儿。
“那伙贼人黑衣蒙面,身手十分了得,十余人组成剑阵,围着我等三人剿杀。至于他们的武派路数,我却是不识得的。只知招式极其诡异,见所未见。”云天挠挠头,偷瞄了寂春一眼,见她表情沉重,若有所思。
“怎个诡异法?”
“怎么说呢?”云田面色有些发白,斟酌了一下道,“就是他们并不挑人的旁处攻击,而是专攻人的心脏部位。无论我怎样躲避,他们的剑尖始终对着我的心口。只要我力竭或者避闪不及时,就会被一剑刺穿心脏。”而不是其它部位受伤。
“这事儿都怪我,若不是我只顾贪看沿途景致,耽误了宿头,也不会撞上那群人,阿武与李鸣也不会为了护我,一前一后挡住来剑,被他们杀死。”
云田沉默了下来,手掌紧紧握着案角,几乎要将它掰下来。
阿武是小苏的哥哥,自小在府中长大,知根知底;李鸣虽然是后来进府做的侍卫,但为人沉稳,办事稳妥,一直颇受任忠赏识。所以云田离京求学,任忠才会挑了这两人做他的贴身侍卫。几年下来,朝夕相处,主仆情分更是非比寻常。云田眼见两人为了护他而死,若不将事情查清,为他们报仇,恐怕他这一生都无法释怀。
知他心里不好受,云若抚着他僵硬的脊背,低声道:“逝者已矣,多想也无益。如你所说,那些人剑法诡异,并不常见,躲不过去也在常理之中。两位护卫的身后事已着人去打理了,我们云府是不会亏待他们的家眷的。”
云田点点头,默默地坐着。
寂春有些担心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作声。
云若思索了会,问道:“你曾经得罪过什么人么,为何他们非要置你于死地?”
闻言,云田深深蹙起了眉头,这也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管在京城还是在书院,他的人缘还算不错,有时候勋贵家的子弟们在一起多少有些龃龉摩擦,但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犯不着派人暗杀。更何况身为镇国大将军府唯一的嫡子,谁有那个胆子真和他过不去。可那天在树林子里,那些人见了他们二话不说拔剑就刺,极其心狠手辣,剑剑都是杀招。
“还有,你下山回京是临时起意,还是一早就做了准备?事先可曾跟人说起过?”云若又问。
书院里课业虽然乏味,却也还没到完全不堪忍受的地步。这次下定决心离开书院,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云田听到了一些传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云若正色问道。
“咳……是这样的。我们书院有个叫李墟的,比我早到三个月,是陇右李氏的一个旁支庶子。因为出身低,平日里受了不少欺负。那小子向来不言不语,挨了打也不吭声,老实得过了头。有一次被人按在泥坑里狠揍,我瞧不过眼,出面救了他。他也不称谢,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有天晚上突然神秘兮兮地来找我,说得了消息,京畿大营要招募新兵,训练之后择优提拔,还再三保证说这消息绝对可靠,问他消息来源,他又不肯说,后来还玩起了失踪。我心里惦记着这事儿,才决定偷偷下山,进京核实一下。”
他觑了下云若的脸色,又说道:“此事应当不假。我被玉世子救起后,也向他问过此事,他道陛下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是廷议时遭到一些人的反对,这事儿就先搁置了。”
云田说完,一仰头喝尽寂春递给他的汤。
云若手指敲了敲几面,心中发冷。
那陇右李墟不过是李家一个小小的旁支庶子,对朝堂秘事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还好死不死偏偏向镇国大将军的嫡子透露,这心计,就绝不单纯。以阿田那等不安分的性子,既得了那样的消息,如何按捺得住!
那玉世子萧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云游在外也能将朝廷动向了解得这么清楚,若说他心志淡泊,只想做一名富贵闲人恐怕任谁也不信。
只是萧月救了自家弟弟,此人皮相又十分出众,阿田已被他深深迷惑。就算自己把他的意图说出来,这个傻弟弟恐怕非但不会信,说不定还会怪自己疑神疑鬼,不识好人。
倒是陛下的心思值得推敲。京畿天丰大营十万兵马,向来由申家人把持,如今统领大营的是培王府嫡长子申伯符。整个大夏,若论权势,除了天家,能与云府不相上下的就数这培王府。云府虽执掌四十万大军,数量远胜京畿大营,但全部镇守在河西燕回关一带,非召不得回。申家势力虽然不足以改朝换代,但毕竟出了一个太皇太后,一个太后。在陛下尚未立后纳妃的情况下,整个后宫,几乎就是申氏的天下。
据传申家还会再出一个皇后,谱写一门三后的佳话。所以和云府的低调处世不同,申家行事素来张扬,其女儿皆自恃骄矜,跋扈专横,连公主也不敢触其锋芒。声势煊赫之下,陛下要招募新兵进京畿大营,明摆着是要安排自己人。既然要提拔,必然有人要退下,申家的兵权被削弱,两宫太后如何肯答应。
姐弟俩正讨论此事,门外传来任忠的声音。
寂春过去开了门,任忠领着十来个年轻的小厮和婢女进来:“小郎君,这些是府里的家生子,手脚都勤快,您刚回来身边缺人,看要不要挑几个留下?”
“不要,本郎君爱清静,见不得人多。”云田一口回绝。
“总得有人伺候您起居吧”任忠老脸陪着笑。
“唔。那就……”
云田眼珠子转了转,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见状,那些小厮倒还稳重,几个小婢面生红晕,偷偷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暗暗期盼着它指向自己。
可惜那根修长好看的手指根本没有朝这边指来的打算,而是直接转向云若身后——奶娘顾氏的义女正寂春面带不虞地打量着那几个春心萌动的小婢,小嘴抿得紧紧的。
云若迅速将将那根手指朝另一方向一掰:“就他俩吧。”
被指到的两个清秀小厮真真心明眼亮,立即伏跪拜谢。
跟着小郎君,不管是在府里还是走出去,他们的身份都大大不一样,也算是出人头地了,继而他们的父母家人都面上有光,在府里的地位再不同从前。
真真是大运临头了!
二人满面喜色,恨不得多叩几个头。
突生变故,云田还懵懵的,过了半晌才醒悟过来。
“安分点。”云若瞪眼警告他。
那几个小婢期望落空,早已忍不住掩了面呜咽起来。任忠手忙脚乱地把这些人赶出去,只剩下两个被挑中的,一个叫阿全,一个叫阿半。两人是堂兄弟,都是家生子。兄弟俩机灵得很,跑过来一个捏肩一个捶背,把个云田伺候得吱哇乱叫。
“阿姐!”
仿佛没看到他那哀怨无比的眼神,云若整整衣袖,施施然起身,叫上寂春从他面前缓缓走过,跨出房门时突然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把寂春留给他?
笑话!放了寂春过来,还怎么拿捏这个不听话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