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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世知音稀

罗国公府中庭花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一众贵妇携自家娇娇在罗国公夫人的陪同下,跪坐于花廊之下,品茗赏花,莺声燕语,热闹非常。上百个冰盆搁置其中,错落有致,既能消暑解热,又不会阻碍进出。

午时刚过,日烈如火,一众婢仆垂首躬身,侍立廊外。虽不乏汗流浃背,目赤唇白者,却犹自强撑,无一人敢面露苦色。众位夫人亦是各府的当家主母,见此间下人规规矩矩,行止有度,一个个面露羡色,更有几位干脆向罗夫人讨教驭下之法,以备参详。

罗国公夫人也不藏私,细语慢言,一一道来,听得众人频频点头,不住地嗟服叹息。

罗氏既为朝中清流砥柱,书香传家,以礼闻世,一向为天家敬重,既不像已致仕的郑佑老丞相那样周旋朝堂,上通下达,长袖善舞,圆滑世故;也不像云氏那样牢牢掌控兵权多年,权高位尊,无人敢轻易触逆亦无人附会唱和;更不像培王府那样热衷与天家联姻,非但不因外戚身份敛行低调,反而处处争锋露芒,几让人以为天下第一家改了姓氏。

一杜姓贵妇敲了几下绸扇,引得众人皆瞧向她后,指向东面一片精致的庭院,问道:“青萝绕花栋,碧树探飞檐。好一个雅致的去处,敢问是府上何人居所?”

杜中丞乃三甲出身,在朝中人脉不错,他的夫人亦颇具学识,向来好以诗文结朋交友,在天都贵妇圈中声名颇雅。

“乃是小女阿绮的绮梦园。”

罗国公夫人放下杯子,绣帕掩唇。

将近四十的妇人,雪肤花貌,眸色柔和,面容身段保养得有如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却比她们显得更加成熟端庄,遇事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这种神情气韵也能从罗氏兄妹身上发现,无怪乎兄妹二人皆名扬天都,美誉在外。

“闻府上女君,容貌倾城,才艺卓绝,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见?

“是啊,罗氏阿绮之名,天都上下谁人不知,快快请将出来,也好让我等瞧瞧到底是何等样的美人。”

“……”

七嘴八舌,偶有几句“故作姿态”、“名不副实”之类入耳,罗国公夫人依然笑容温婉,神色如常,待得议论稍稍消减,只听她道:“能得诸位夫人赏识,自是小女荣幸。然蒙太后眷顾,宫中遣了教仪女官,平日里授业甚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唯恐拂了太后娘娘一片心意。不过么,到底是我家阿绮失礼在先,还请诸位安坐,巧儿,且去张女官处问问,女君此时可有空?”

抬了太后出来,纵然有些炫耀的成分在里头,也无法让人反感。

一卢姓贵妇干笑道:“既是太后隆恩,自是不能怠慢,听闻七夕筵帖,也是由太后直接下给贵府的,如此盛眷,哪是我等可比,不来见也罢。”

她自恃夫家乃大姓,常常不忿罗氏压他们一头,言语之间,颇有些阴阳怪气。其她贵妇多有苟同者,明面上又不敢得罪罗氏,当下只是沉默。

只有一众娇娇,年轻沉不住气,闻言不由纷纷交相耳语,席间顿时弥漫起一股呛鼻酸意。

罗国公夫人面色若常,只道:“夫人不必着急,且去问问再说。”

唤巧儿的小婢领命退下。

盏茶功夫,巧儿急步而来,却只她一人。

“女君何在?”

巧儿伏地回道:“女君向张女官延假,未得允许,言心中有愧,蒙诸位夫人和娇娇错爱,愿抚琴一曲,以表歉意。”

众贵妇两两相顾,心领神会,眼神安抚了自家或嘲讽或轻鄙或不屑的娇娇们,复又低语交谈,言笑晏晏。如卢夫人等心狭者,面上虽自在如常,却各自心思百转,打定主意要瞧瞧罗家阿绮的本事,若是徒有虚名,当要好生讥嘲一番,堕堕她的名头,也好为自家娇娇将来出头铺路。

未几,一道笛声破空而出,如利刃斩波,于天光日影当中扬声良久,复又没于花海丛树,杳无踪迹。

此乃起兴。

闻弦歌,知雅意,众人止语,扣扇聆之。继而弦声渐起,琴音随风飘摇而来,时高时低,时起时伏,清扬婉约,袅袅不绝。使人仿若处于空山幽林当中,碧水清泉,潺潺而流,偶有鸟鸣空谷,虫吟深草,添趣其间;择途继行,但见巨木森森,不见天日,内中惶惶,不知前途。倏尔徵声大作,幽谧之境乍然破开,眼前敞然大亮,一条接天银龙,呼啸而下,撞开山石,冲入深潭,清天白日之下,珠玉四溅,轰然作响,雪堆云涌,雾气弥蒙。待得水流寻道而去,渐及舒缓,复又余音绵绵,缠连少顷,音止弦歇。

众人回神过来,静默片刻,而后嗡声大作,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杜夫人此时满目钦羡,叹服道:“只闻其声,便知罗家阿绮琴艺高绝。以琴窥人,我大夏贵姝,当如是也。”

如此高评,罗国公夫人闻言不过淡淡一笑,摆手道:“夫人缪赞了,小女陋姿拙艺,如此高评愧不敢当。既不能亲身招待,聊以抚琴一曲,以飨诸位,失礼之处,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哪里哪里……”

“夫人实在太谦逊了……”

“琴曲美妙,有如仙乐啊!”

“……”

不管对方的话出自真心善意,还是阿谀奉承,还是嘲讽挤兑,罗国公夫人自始至终皆保持一贯的温婉大方之态。反观众夫人,如杜夫人一般实意称赞的有之,如卢夫人那样面色僵硬,忿恨气恼的亦有之。而众娇娇们,本就因太后亲自下帖一事对罗绮多有嫉心,只是摄于长辈在旁,不敢随便发表议论,此时又领略了罗绮高超的琴艺,自惭形秽,言谈之中不禁充溢着一种比不得的气馁,令人沮丧。

绮梦阁内,一条人影以地上一方玉璧为轴,快速旋转、旋转,带起阵阵香风。蓦地,腿脚一软,瘫倒在地。

侍立一旁丹果连忙将香汗淋漓的罗绮扶到美人榻上,刚踏入房内的碧桑也连忙绞来布巾替她擦汗。

擦了两下,罗绮挥开碧桑的手,强撑着发软的腿,不顾头晕眼花,又要开始练舞。

在一旁打扇的丹果看不下去,劝道:“一月中也就今日方得沐休,女君何不歇上一歇,作何如此辛劳,去学那胡姬之舞。”

“你知道甚么,七夕在即,按惯例是要歌舞相庆的。纵然我欲藏拙,也得防了他人挑衅。况且我初练此舞,尚不得要领,唯有多加练习,方能体会其中精髓。”

大夏以柔舞为主,讲求肢体柔韧,身姿绵软如绢帛,一静一动,有游龙惊鸿之效。罗绮虽擅琴道,勘称个中翘楚,有音魁之美誉,然于舞技上始终未能一枝独秀,只因那申氏遂儿身姿纤长,极尽柔韧,又拜舞道大家柳如昔柳娘子为师,更是舞艺大成。去年新帝登基,宫宴之上,申氏遂儿以一舞《绿腰》惊艳众人,更得太皇太后赞为“绿腰君”,一时间风头无两,几乎压倒她这位天都音魁。

本已认命,谁成想聚杯亭一行,竟让她发现了域外之舞的妙处,与柔舞相较,不仅新颖奇特,更具飒爽英挺之风。今年七夕宫宴有蓝翎卫新兵武技比试,她为此精心挑选了旋舞《采枝》,正应其景。

“‘绿腰君’又如何,七夕之后,世人眼里,只会有‘采枝仙’了!”

罗绮纤指牢牢扣住坐下凉簟,因为用力,指节扭曲发白,心中暗暗发誓务必要以此舞出其不意,一名惊人。届时只要稳压申氏遂儿一头,其她贵女皆不在话下矣!

能展现女子才艺的技道,她罗绮须得处处强于他人才好。如此,那人许会多看她一眼。想起兄长带回来的那句承诺,罗绮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精神为之一振,朗声问道:“那燕姬可有寻到?”

“寻到了,只是不肯前来。”丹果敛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回话。碧桑也不敢抬头,手上不轻不重揉捏着她那已然发肿的小腿。

“哦,嫌十金束侑不够,还是……尔等无礼以待?”冰冷的视线刮过丹竹细致秀美的面庞。

丹果心头一寒,慌忙伏于地上:“婢子怎敢无礼。只因那燕姬为人甚是固执,任是好话说尽也不为所动,还出言讥讽,道是‘书香门第改成铜臭门第为好’,又将奉上的十金扔出门外,彼时婢子虽怒,但女君嘱托在先,故不敢强来,只好败事而回。”

“贱婢无礼!”一双妙目当中怒火隐隐,几欲喷薄,罗绮深吸一口气,将怒意强压下去,转而问碧桑:“方才一曲《归隐》,你弹得不错,几能与我相较,那些人,怕是也听不出来吧!”语意淡淡,漫不经心。

碧桑闻言身子颤了颤,也连忙跪伏于地上:“奴婢微末小技,哪及得上女君万一。只是那等庸人耳愚目钝,分不清珠玉还是瓦石,才将奴婢所奏当成女君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