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良久,待到廿熹风干了泪痕,藏起心事。
要离这才抱着娇儿,从廿熹的身边缓缓走过去,仍然站在她的面前,与她对视。
这一眼,天长地久,山盟海誓。
然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然后,他温柔说着,“妮妮,我知道你是这孩子的娘亲,必不会伤了他的,你放心,我这就把他交给你。”
要离试探着缓缓靠近廿熹,小心抱着孩子。
廿熹却十分警惕,见要离离自己尺寸之间时,连忙一把将孩子抢过来。
她见要离并没有同自己打斗的意思,便先低头在那可爱的婴儿额头上深情吻了下去。
尔后,她面带微笑,十分慈祥温柔地伸出玉指去点那孩子的鼻头和嘴唇,“咯咯咯,文无乖,到娘亲这里来了。”雪色的银丝白发轻轻盖到孩子的脸上,逗得那孩子也“咯咯”地笑起来。
此时的她极尽温柔,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片刻前她还像是一个怒火冲天的女魔头一般发狂,现下却已经恢复了温柔。
要离见廿熹又回到了往日的模样,本想靠近些去与他们母子亲近。
怎料?
廿熹轻轻后退半步,并伸出右掌,重重地将要离击飞出去。融了海王晶内的灵力后,她的仙法威力巨大,连要离也防备不住。这一掌的力量难以估量,要离只觉得五脏都被倾翻了,差点要口吐白沫。
要离强忍住,安静地爬起来,又走回到廿熹的身边,“妮妮,只要你开心,想怎么样都可以,我只希望你和孩子能平安快乐。”
廿熹却并不想理他,从他身边闪过去就要走。
要离一把抓住她的手,“妮妮,别走。”
廿熹却疯狂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难道你伤我伤得还不够吗?”
“妮妮,我真的无意伤你,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只能任你发落。”
“那你便从我的眼前消失,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妮妮,你说……永远?”
“对,永远。我仲海,再也不想见到你这头让人恶心的野兽。”
“妮妮,你还记得,我们为何给这孩子取名叫‘文无’吗?”
廿熹想到了那一万年,她度日如年,在凤囹宝塔外种下了一片片文无,日日夜夜期盼他能早日破塔而出,那些时光,如今再回头看,虽然万分辛苦,却又那么齁甜。转而再看眼前,她心里犹如刀割火烧,“住口!我不许你再提。”
可要离却并没有闭嘴,“相赠以芍药,相招以文无。我心里生生世世,便只有你了。”
“什么生生世世?我连今生今世都过得如此不顺,何谈来世?你万莫再来打扰我了。”
“妮妮,难道我们就再没有可能了吗?”
廿熹见要离纠缠自己,十分心烦。她从怀里取出那枚犄角,狠狠地扔在地上,“反正这也是假的,你给我的全部都是假的!”
廿熹觉得还不解气,接着向前一步,将那犄角踩得粉碎。
当年,要离在羌溪西岸便用一根兽毛变作了这犄角,廿熹亲手刻上了“天涯共此时”这句话。
“傻兽!你不是说那犄角是你元神的宿处吗?你既把它扔了,日后若遇险境,你该如何逃命!?”
“无妨。本兽法力无边,此生若遇生死,便是与你白首到老了。”
“我很相信缘分的,假使有一日你那犄角又回到我身边,我怕我辨不清,要刻上记号才行啊。”
“你是仙,如果想辨认真假,使了仙术便可啊。”
“不嘛,如果我一开始不知道这犄角还有真假两个,我便不会想着先用法术查探了。你知道的,我最是不会防备人的。再者,若我老了,失去了记忆,记不得它们的来由,还是细细刻明白的好。”
如今想来,实在是可笑,他竟然想用一根兽毛来换我倾心相待,我仲海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曾经的我对身外之物从不看在眼里,现在我才发现,在这天地之间,除了权利和七金山上的金子,全是假的!
廿熹长舒一口气,做了最后的诀别,“当年犄角定深情,白首同归不相欺。怎料缘来一鸿毛,家破人亡难复卿。我仲海今生眼拙跟了你,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妮妮!”要离失声叫道,连忙去抓她的手,可是廿熹早已经走了,他只抓到了廿熹的一块裙角,“令你遍体鳞伤本非我意,我既负了你,便遵守当日之誓,覆灭元神向你赔罪。”
廿熹的心彻底凉了,她头也不回地便直直离去了。
留下要离在那里,感受她呼吸过的空气余温。她的铁甲白发,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
地上那堆粉碎的渣滓,慢慢在白雾中聚合,又变成了当年那根兽毛,轻轻飞飘起来,回到要离的颈间了。
当年为她梳了第一个新妇的盘发,曾立下誓言——你若白发,我便陪你白发。
如今,伊人发已白,不见璧人双。
若不能陪你白发,唯殒我命,以慰你心。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往日的种种。
她曾经泪如雨下,“小兽,我不敢相信你就在我面前,我等了你一万年。这一天来了,我却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曾经穿着嫁衣,“我这个样子,真的很美吗?”
“嗯,特别美。”
“那我以后每日都穿这身嫁衣,你可欢喜?”
“我当然欢喜,你穿什么,我都欢喜。”
“油腔滑调,你就知道骗人。”
可是,他也曾经说过,“妮妮,一万多年前,你我在这无忘海边相识。我们刚刚喝下的,乃是这无忘海的海水。一饮不忘真情,我要将你牢牢记在我的心里,刻在我的骨上。”
“小兽,你为何总是有这么多哄我开心的把戏?”
当年,他还说过,“如果有来世,我只愿生就是你的,一生便只是你的。妮妮,要离从今以后,生生世世便只是你的。如若负你,元神俱灭。”
然而这一切,都被他毁了!
爱而不得难将息,世间没个安排处。
此刻,要离已经心如死灰,他曾被父母兄弟所弃,如今廿熹也离他远去了……
要离绝望地伸出手来就要自断仙根,他的清泪从右眼中滑落了一行出来。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吹卷过来,接着,他便听到了海浪汹涌的声音。
可是他如今在委舾上空,底下全是陆地和山丘,怎的这浪声滔天会如此清脆。
要离从脚下的云朵缝隙中向下看去,只见委舾的土地上全是黑水,黑色的浪花拍打着焦黑的山脉,整个委舾被一片汪洋大海覆盖了。
那片汪洋肆意吹打着山川,仿佛不多时便会顺着委舾流到楚粤和上州去。
要离呆呆地看着云彩下的这一切,心中凉意顿生。
他自幼受到爹娘的冷遇,如今又与他们发生了这许多的事。看到这片土地已经被大海淹没,海面上横尸无数,他心中百感交集。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见死不救。看见族人或死或伤,要离不禁缓缓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