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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金榜外痴梦空

时值正午,允城喧闹的集市上涌出一大群白袍士子,匆匆忙忙往同一个方向赶去。平日看上去总是斯斯文文,开口闭口就是敬礼禀节的一群人,今日再也无心尊德让贤,讲究什么仪态举止。

和拥挤喧哗的人流一比,自家的包子铺显得格外冷清。

柴老二打了两下呵欠,百无聊赖的望着人群,挠了挠头,“喔唷”一声反应过来。算算日子,今天又该是解试张榜之日,无怪乎这些书生个个看上去心急如焚。

——十年寒窗,为的就是今朝榜上有名,扬眉吐气,不负胸中满腹凌云壮志。

柴老二不由得叹了口气,整个渭州的百姓谁不知道,所谓的解试不过是走个过场,这几年来高中的大半都是家底雄厚的公子哥,有几个是真正的饱学之士?渭州各城的官商勾结,有钱人家的公子轻轻松松买个功名锦上添花,只不过为了向朝廷交待还是会装模作样的录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老百姓和读书人却敢怒不敢言,谁敢得罪官府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只能暗地祈求天神保佑自己的运气足够好,大人们能选中自己。

天下从来都是如此,天下太平又怎样,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永远都是不平的。

这时,一个身着浅灰色长袍,身形削瘦的年轻书生,低着头思量着什么,缓步从包子铺旁经过,与四周急躁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欸,庭芝兄弟,庭芝兄弟…”柴老二一见那书生,高声地叫唤,喊了好几声才把眉头紧索,恍若陷入沉思的书生叫住。

书生回过了头,一张清隽的面容,眉清目秀,脸色有几分苍白。若不是就了这身洗得发白,略显寒酸的灰袍,倒有几分似妙笔丹青中走出的俊雅之士。灰袍书生缓过神,客气地对柴老二拱了拱手,“柴二哥,你好。”

柴老二满脸堆笑的走近那书生,神态亲热,“庭芝兄弟,我那不成器的臭小子可牢你费心了!这小子调皮得紧,三天不揍他就皮痒,五天就要上房揭瓦,他如果敢偷懒摸鱼,请你狠狠教训他便是!”

灰袍书生笑了笑,“柴二哥,你不用太过操心,贵公子聪慧过人,只是年纪尚幼,难免顽皮,想必过几年便会收敛习性,专心向学。他若全副心思用在读书上,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听灰袍书生对儿子颇为赞赏,柴老二不禁喜笑颜开,“若这臭小子有庭芝兄弟你一半的学识,我柴老二就能放心了!庭芝兄弟,这次进雍都的人里面准保有你,等你摘得殿元,前途才是不可限量呢!”

允城仅有两家供贫寒子弟读书的院馆,一家是城西的静笃书院,一家是城南的寒梅书院。眼前这名书生,便是寒梅书院的一名夫子,儿子柴青儿正由他亲自教授。柴老二打小没读过什么书,也认不得几个字,一直期望柴青儿可以好好读书,今后能摆脱卖包子这行祖传的事业,做个大官光宗耀祖。所以柴老二是诚心盼着这个年轻的夫子高中,不止出于对他才学渊博的钦佩,更因为如果他仕途昌顺,作为儿子的老师,柴青儿今后也将会大有倚仗。

想到这里,他接着笑道,“老天若不是瞎了眼,一定会让庭芝兄弟高中。”

灰袍书生欣然的笑了笑,“多谢柴二哥,庭芝承你吉言了。”

榜文四周早已被人潮围了个严严实实,有人正捶胸顿足,抢天呼地的大声哭喊,有人垂头丧气唉叹连天,然后捂着脸低声啜泣,也不乏有人激动地高声惊叫“中了,我中了!”

一大批赶来围观的百姓把激动不已的士子们挤到了中央,一时摇头发出同情的叹息,一时流露出艳羡的神情。

灰袍书生远远停在拥挤的人群外,带着满心的紧张和焦虑,默默的等着人潮散去。

他本就来得迟,没过多久,榜文前的人就渐渐少了一些。

心内的不安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他强自定了定心神,吐出一口气,双手握成了拳,疾步走近榜文。

到底结果如何,任是心中再胆怯,也总是要面对的。

凝目望去,最为显眼的位置书写着三甲的名姓,分别是朱怀远,叶鹏,林常威。

又一次无缘三甲。

胸中顿时泛起一阵酸涩,他急忙在三甲下方的行列中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忧惶的目光一直从上方扫到了最后的两行,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不由攥紧了浸出热汗的拳头,继续往下看去。

就连末尾也没有他的名字。

他倏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发冷,头晕目眩。他紧咬着牙,用力的揉了揉双眼,不甘心地将榜文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榜文前足足呆立了一刻,直到眼前的榜文都已经花得瞧不清,他终于确定,自己的名字根本不在榜文之上。

他默然转过身,将头垂得很低很低,此刻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变的尖锐刺耳,仿佛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放肆的嘲笑。

脚步越来越快,甚至有些踉跄。

他只想尽快逃离人群,回到那间漏风漏雨,却无人觊觎的小小茅屋中躲起来。

心神恍惚地回到茅屋,他呆呆瞧着那张曾凭此潜心苦读,已然有些开裂的老旧木桌,跌坐下去。

把脑袋深深埋入双肘之间,哀叹了半晌,他忽的想起,本与雅如约好今日要在繁玉楼为他入闱而庆祝的。

可现在,又有什么面目可以见她?

“三试不中,姜庭芝,你真是个废物!”他用力地捶着木桌,仰天大喊,“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把脑袋狠狠地砸向桌面,砸得木桌“咚,咚”作响,一遍一遍地感受额头的剧痛——是噩梦吧,这一切都是噩梦吧。

他只想从这个噩梦醒来。

他不顾后果的把头砸向陈旧得经不起摧残的木桌,额头砸得血流如注,直到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过来,额头一阵剧烈的疼痛,却发觉自己已躺在了床上。

他睁眼看去,坐在床沿的果然是令他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

还是那么美,美得像初春时节妍丽盛放的杜鹃花。

她一言不发的望着他,眼里却好像有千言万语。

他愧歉的垂下眼睛,不知道要如何向她开口,下意识的抬手触碰了一下缠着细布的额头——她已替他包扎好了伤口。

她总是那么体贴,那么无微不至,但他又再一次辜负了她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