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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姑母

残月见我长久不语,转回头又看看程芳,她对他的脸也有些熟悉了。程芳轻声道:“小姐,是当今的惠妃娘娘,殁了。惠妃娘娘是您的姑母。”

残月迷瞪着,又来看看我。她哪里知道什么妃与嫔,对这城里还有九五之尊也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自己的真姓名乃是武残月——我不让她知道,是怕她因此招致不幸。我躲在长安城内,不过是苟安于旧时养父母留下的宅邸和姊妹的荫蔽……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父亲!

而残月,我这骨头坚硬的小鸟儿,能飞到多远的地方去都好啊!

残月伸出手来摸摸我的鬓角,那儿早就已经生了许多白发。“父亲,姑母和母亲现在见面了吗?”

我不回答,转过身抱着残月往厅后去。这时,大雪已经把通往内院的甬道也给填满了。为了不湿鞋,我运力猛地向侧旁的竹枝一借,从甬道上方大步越过。残月在我怀里兴奋地叫起来,一落地便鼓掌道:“父亲!再玩儿一次吧!教我吧!”

我轻轻拍打她的额头道:“不要闹了。你的姑母走了,你今日不可再笑了。”说着这话时,忽然觉得妹妹果真走了,不觉时热泪早已夺眶而出。残月啊,你可知道,你是武家最后的女儿了。

程芳随后跟上,在室前摩挲棉靴上的白雪。我唤他一道进来吃些早点,他踉跄踱入,摆手拒绝了仆妇端上的碗筷,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脸色尤其煞白,不禁问他身子安否。

程芳颤声道:“先生,属下其实早有疑虑,宫中有人觉察您行踪已经多时了。您至今安好,不过是圣上宠爱娘娘,假作不知而已。如今娘娘仙逝,您到底是女皇后人,我怕今后凶吉未卜。”

我只觉喉头一抽,愣愣道:“可我与小儿又有哪里可去呢?”

程芳道:“娘娘生前我也问过,她指点了一个去处。”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皮纸,急急打开,是一张航海图。他指着一片小岛,“不知大人此前是否有所耳闻,这片岛域人称花湾,主岛上便是花殿,是专门收留在附近海上翻船遇难之人和冤魂活鬼的地方。如果大人和小姐能平安到那里定居,朝廷是永不能找到的;即使找到,因为那海域实在过于凶险,大批人马也决渡不过。”

我为难道:“我在长安城内苟活了四十余年,从未去过别处。要我移居这等瘴疠地界,且不说我,残月年纪尚小,她必贪恋长安,怎么忍心带她去那种地方?”

程芳忽而哽咽:“先生,此时已不是犹豫的时机了。若官兵明日就搜进府上,小姐不单单是受辱,而是要送命啊……”

在旁专心吃饭的残月突然抬头,看着涕泪横流的程芳,脆声道:“我去。”

我与程芳都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她时,她放下筷子坐正道:“我才不贪恋长安呢。”

“月娘,那地方不是什么轻松的去处……”

“那就要在家里等死吗?”她埋下头去接着用饭,仿佛刚刚的话不是她说的。我的月娘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刚刚说话那神气,仿佛当年的落衡——又或是我的皇姑太平公主,再或是我的皇祖母——我觉察她有幸继承的武家血脉头一次显露出来,就是这个时候。而我的月娘,此时不过七岁而已。

程芳与我均呆住了,良久,对看了一眼,我说道:“如此,我明日就安排吧。我府上有些伶俐的家丁,反正身份败露,不如将信得过的一起带去花殿。”我指的家丁,是平日里与残月相处得好的几个男孩,都是家仆的孩子。原来每日用过早膳,他们总是聚在一起练拳打闹。我实在太怕残月孤独,她从小没有母亲呵护逗笑,我总想让她多几个玩伴。

那时话音才落,前厅便传来嘈杂声音——此时天色还早,而我家向来是门可罗雀的,来者却像是完全没经通报便气势汹汹往这边来了。残月一如往常地跳下桌要去看看,程芳面无血色,拦住她道:“小姐快逃罢!”一把将她向厨后推去。

我恍然间反应过来,急道:“这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程芳将皮纸一把捏起塞进我怀中,乘势也将我推开:“先生快逃吧,我在这里拖延一时半刻,您带着小姐走!”

我彼时几乎六神无主,我又怎么忍心让程芳在我父女面前做挡箭牌?“快走吧,再不走我们三人都活不成了!”我恍恍惚惚抱起残月向厨间逃去,那里有一道很小的暗门。残月在我怀里始终一声不吭,冷静得像个玉人。我偶然间瞥到她的脸时,她正锁着眉头遥遥望着程芳。

我撞进厨间,秦家的幺男在舀水喝。一直不发一声的残月高叫道:“哥哥!”那男孩转过头来,从未见过这等情势,面带惶惑。我放下残月,要男孩让开,那道暗门便在水缸后面。没想到残月下地便急急冲上前将那孩子抱住,大声哭道:“父亲,你不救青阙了吗,你也救救他吧,我真喜欢他呀!”

我吃了一惊,才想起青阙的确是她最喜欢的玩伴。此时我已听到一队人马闯进方才用膳的雅厅了,想到程芳独自在那,悲难自制,将皮纸一把塞到那孩子怀里:

“秦家公子,武某将残月托付给你了。你好好照顾她,不许她委屈流泪,知道吗?”

那名叫青阙的男孩儿愣了片刻,用力点点头,一把拉起残月的手,从那小小的暗门挤了出去。残月也愣了一刻,才发觉我并未跟上,在那暗门的甬道里大声哭着,喊“父亲”、“父亲”、“父亲”。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我的月娘唤我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