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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阿叔

初看见阿叔,安生差点吓晕过去,算是终于明白闹鬼之说由何而来。

阿叔跟他很像,不过他至少还有个安生的名字,虽然也是捡他的人随意取的,只是求个平安之意,但阿叔就真的没名没姓,就叫阿叔。

阿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

像这样可怖的刀伤,阿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阿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片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咕噜噜的含混杂音。据说阿叔受伤后就住到百宝园来了,到如今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炼冶房的大师傅们大多没听过阿叔这号人物,都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没人愿意靠近这里。

很少有人知道,阿叔其实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可怕,相反阿叔还是个好人,至少在安生眼里是这样,而且阿叔还能打铁,手艺还十分了得,执敬司的大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需要锻造的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从不假手他人,而是亲自秘密往来;时间久了,大总管便与安生熟稔起来,后来意外被大总管撞见袒胸露怀锻造生铁的尴尬样,安生本以为会受责罚,没想到后来却调升执敬司,这事让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尽管阿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安生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后便已取代阿叔的右手,执锤上砧,甚至还打出了平生第一柄刃器,记得那时他还为此高兴许久。

安生“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杂草丛生的石板过道,破草庐里残光褪影,一切都跟他三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残缺佝偻的老头探出头来,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浑眸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阿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跟前的竹凳:“坐会儿?”

安生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阿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一把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抡着,抬起一双黄浊的眼睛,问道:“花灵蝶那丫头派你来的?”

“嗯,大总管让我跑一趟忘情湖,把定制的东西交给百花轩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那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习惯?都安排干些什么活?”

安生有些腼腆地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有些不习惯。”

阿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大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那头疼的毛病怎样了?”

“额…这个…或许是忙得紧,头疼的毛病没了,我想可能是没空疼了吧!都两月啦,还没犯病。”

阿叔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安生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阿叔,这给鬼叔叔炖汤喝。”

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手指粗细的参药,干瘪得像极掺盐晒透的山萝卜。

阿叔抬望了一眼,安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鬼叔叔带些来。”

执敬司相当于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堪比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冶炼房的匠人可比。

阿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倒是有心啦。”

安生面红如枣,一径抓头傻笑,阿叔于他而言亦师亦父,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的。”阿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来,又道:“有空多来瞧瞧你鬼叔叔,比什么参药都强。”

“我明白。”两人先后而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迭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本该黝黑的手腕却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是以安生从小就称他为鬼叔叔,因为实在不像人。

安生环视周遭,忍不住眼眸一湿,心里落寞,暗想到:“我走之后,就没人照料两老生活了!”

阿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三个月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嘞。”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鬼叔叔忽地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细看下竟已四分。

鬼叔叔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刻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更让人惊奇的是被劈砍的柴身却动也不动,丝毫没有散落四处的迹象。

安生在一旁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鬼叔叔小心,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阿叔两眼精光一闪而过,随即轻声喝采道:“好!”

安生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鬼叔叔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更为恰当,此时已晃得更大力些了,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

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而那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这便算输啦。

这个游戏,安生从小到大,在这百宝园里不知陪鬼叔叔玩过多少回。他记得刚来百宝园的时候,鬼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整日就只是呆坐着,只有安生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两眼空洞无神的目光。为了让鬼叔叔维持活力,安生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