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猴子虽然对唐僧有些好脾气,可是对其他人哪里能有许多的耐心,好言好语说了三两句,便耐不住性子,一只手扯住罗刹女的手腕,一只手去耳内掣出棒来,幌一幌,把金箍棒变得有碗来粗细,那罗刹女看见急忙挣脱手,举剑来迎,悟空随又轮棒便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不论亲情,却只讲仇隙,打斗起来。
那罗刹女也是三界里出了名的散仙,手段自然不凡,与悟空相持到晚,可是罗刹女毕竟只是散修,说起手段神通,哪里比得过准提手下学艺的悟空,被悟空逐渐逼得招数散乱,不成章法,又见悟空棒重,解数周密,料斗他不过,即便取出随身的芭蕉扇,幌一幌,变成芭蕉大小,轻轻一扇,只见那芭蕉扇里凭空生出来一扇阴风,这风又与那先天之风不同,此风尽是阴柔之气,缠缠绵绵,无穷无尽,把悟空扇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罗刹女看见,得胜回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残花,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定性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这里乃是小须弥山。大圣长叹一声道:“好利害妇人!怎么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怪救我师父。那黄风岭至此直南上有三千余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隅,不知有几万里。等我下去问灵吉菩萨一个消息,好回旧路。”
悟空正在踌躇间,又听得钟声响亮,急下山坡,径至禅院。那门前道人认得悟空的形容,即入里面报道:“前些年来请菩萨去降黄风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了。”菩萨知是悟空,连忙下宝座相迎,入内施礼道:“恭喜!取经来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顾荒山?”悟空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知历过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扇得火灭,老孙特去寻访,原来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他说我把他的儿子害了,不得常见,跟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他见我的棒重难撑,遂将扇子把我一扇,扇得我悠悠荡荡,直至于此,方才落住。故此轻造禅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灵吉笑道:“那妇人唤名罗刹女,又叫做铁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阳之精叶,故能灭火气。假若扇着人,要飘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余里,此还是大圣有留云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
悟空听了吐舌道:“利害,利害!她的扇子如此厉害,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灵吉道:“大圣放心,你到此一来,也是唐僧的缘法,合教大圣成功。”悟空道:“怎见成功?”灵吉道:“我当年受如来教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飞龙杖已降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见用,如今送了大圣,管教那厮扇你不动,你再要了扇子,扇息火,却不就立此功也?”悟空闻听大喜,低头作礼,感谢不尽。那菩萨即于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将那一粒定风丹拿出与悟空安在衣领里边,将针线紧紧缝了,再送悟空出门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刹的山场也。”
悟空得了定风珠,辞了灵吉,驾筋斗云,径返翠云山,顷刻而至,这一次悟空前来有了定风珠护身,心里也有了底气,使铁棒打着洞门叫道:“开门,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门里女童即忙来报:“奶奶,借扇子的又来了!”罗刹女闻言,心中悚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宝贝扇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么才吹去就回来也?果然不愧是能与牛魔王齐名,这番等我一连扇他两三扇,叫他飞出二十万里,教他找不着归路,看他如何再来!”
罗刹女想到这里,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走出门来道:“孙悟空!刚才一扇,我手下留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悟空笑道:“那扇子当真厉害,一扇把我扇出去几万里,嫂嫂勿得吝啬,是必借我使使。熄灭了火焰山的大火,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余的君子,不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
罗刹又骂道:“泼猢狲!好没道理,好没分晓!你我有夺子之仇,尚未报得;如今还想有借扇之意,岂得如你心意!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看罗刹女又要打来,笑嘻嘻的,公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往往来来,战经五七回合,罗刹女又手软难轮,孙悟空身强善敌。罗刹女见事势不好,即取出了扇子,变化如常,望悟空当头扇了一扇,可是见那阴风卷出,碰到悟空,悟空身上却是有白光护体,那阴风遇见白光便如雪消融,皆尽化了,再看悟空巍然不动。
悟空收了铁棒,看这定风珠果然管用,笑吟吟的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么扇来,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刹女心中焦急,又连着扇两扇,可是只见阴风出来,却奈何不得那悟空的护体白光,悟空依旧不动。罗刹女慌了,急收了宝贝,转回走入洞里,将门紧紧关上。
悟空见他闭了门,也不着急,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小虫儿,从他门隙宽处钻进。只见罗刹女大战许久,进门便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来!”近侍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一碗,冲起茶沫漕漕。悟空见了顽皮心起,嘤的一翅,飞在茶沫之下。那罗刹女早已渴极,接过茶,也不细看,两三气都喝了。悟空顺着茶水早已到他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使!”罗刹大惊失色,叫:“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丫鬟俱说:“关了。”他又说:“既关了门,孙悟空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听了听惊慌道:“他在你身上叫哩。”罗刹女道:“孙行者,你在哪里卖弄法术哩?”悟空笑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是些真手段,实本事,我如今已在尊嫂尊腹之内玩耍呢,现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悟空说完却就把脚往下一登,正踢在罗刹女的肠里里,那罗刹小腹之中,顿时觉得疼痛难禁,不由得坐于地下叫苦。悟空又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又把头往上一顶又顶的那罗刹女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疼得他面黄唇白,口中只叫:“孙叔叔饶命!”悟空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叔么?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命,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刹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悟空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刹女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执在旁边。
悟空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便不在你腰肋之下搠个窟窿出来,应当还自口出。你把口张三张儿,我从口中飞出。”那罗刹女巴不得孙悟空快些出来,果张开口。悟空还作个小虫,先飞出来,丁在芭蕉扇上,那罗刹不知,连张三次,叫:“叔叔出来罢。”悟空即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了!”说完生怕罗刹女反悔,也不待她答应,拽开步,往前便走,罗刹女看见也不追赶,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
这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按落云头,立在红砖壁下。八戒见了欢喜道:“师父,师兄来了!来了!”唐僧即与本庄老者同沙僧出门接着,同至舍内。悟空把芭蕉扇靠在旁边问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上前仔细观看,果然是一般的纹理,一般的配饰,叫道:“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悟空道:“劳苦倒也不说。那铁扇仙,你道是谁?那厮原来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名唤罗刹女,又唤铁扇公主。我寻到洞外借扇,他就与我讲起仇隙,把我砍了几剑。是我使棒吓他,他就把扇子扇了我一下,飘飘荡荡,直刮到小须弥山。幸见灵吉菩萨,送了我一粒定风丹,指与归路,复至翠云山。又见罗刹女,罗刹女又使扇子,扇我不动,他就回洞。是老孙变作一个小虫,飞入洞去。那厮正讨茶吃,是我又钻在茶沫之下,到他肚里,做起手脚。他疼痛难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饶命,情愿将扇借与我,我却饶了他,拿将扇来,待过了火焰山,仍送还他。”唐僧闻言,知道这扇子有假,看悟空得意,不忍打击于他,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先去试一试,若是能够灭了大火,咱们便马上西行。”老者也道:“若是能够灭了这火,叫我等平白多了一季收成,我等还要感谢众位恩赐。”悟空笑道:“好说好说。”八戒也愿意去看个热闹,于是悟空叫着八戒,拜辞唐僧,先奔火焰山来了。
一路西来,约行有四十里远近,那路上渐渐酷热蒸人。八戒道:“爪子烫得痛!”地热难停,十分难进。悟空道:“既然如此,兄弟们莫走,等我扇息了火,待风雨之后,地土冷些,再过山去。”悟空说完,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扇,只见那山上火光不曾熄灭,却烘烘腾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渐渐烧着悟空身体。待悟空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净,径跑至八戒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
慌的那八戒跟着悟空又复东来有二十余里,方才歇下道:“师兄,怎么会这样!”悟空丢下扇子道:“气煞我也,我被那罗刹女哄了!”八戒道:“这可怎生是好!”悟空道:“我将扇子扇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三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八戒笑道:“你常说雷打不伤,火烧不损,如今何又怕火?”悟空道:“你这呆子,全不知事!那时节用心防备,故此不伤;今日只为扇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诀,又未使护身法,所以把两股毫毛烧了。”八戒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悟空道:“我看看哪里无火,只拣无火处走便罢。”八戒问道:“那方无火?”悟空跳在半空看了一看道:“东方南方北方俱无火。”八戒道:“只是师父只欲往有经处去哩!”悟空道:“只是那罗刹女不借芭蕉扇,诚是进退两难!”师兄弟正自胡谈乱讲,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议。”
四众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足踏铁靴,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鬼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蒸饼糕糜,黄粮米饭,在于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僧,不能前进,特献一斋。”悟空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刹女借芭蕉扇。”悟空去路旁拾起扇子道:“这不是?那火光越扇越着,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悟空问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若还要借真蕉扇,须是寻求大力王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