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唐僧进了盘丝洞,不是唐僧贪图美色,只是因为唐僧自从过了朱紫国后,心中便有了些疑惑,故此想要前来询问一下这七个女妖怪。此时唐僧有三个女子陪着,言来语去,论说些因缘,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炊火刷锅。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是这腥油炒炼,腥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样子,剜的脑浆煎作豆腐块片。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唐僧道:“请了,仓卒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那唐僧闻了一闻,见那实物腥膻,不敢开口,欠身合掌道:“各位女施主,吃喝不忙,我先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二,不知道女施主能否赐教。”
众女子笑道:“长老请讲,小女子自然知无不言。”唐僧道:“阿弥陀佛,敢问七位女长老,可是妖怪否?”一句话,便把这众女子问住了,众女子心想,这个和尚真不会聊天,一下子就把天给聊死了,你这么问,你说叫我们怎么回答你,若是说是,还不要吓得你屁滚尿流,就算你不跑,我们若是不抓你的话,我们身为妖怪的尊严何在,可若是否认了,明显这个和尚也是不信的。
唐僧看众人一个个面露难色,笑道:“女施主莫要心忧下,小僧并无恶意,只是要做一个调查问卷,小小的采访而已,还请菩萨配合,若是配合的好,便是你们把我抓起来也没有问题。”那妖怪里的大姐心想,我等堂堂妖怪,岂能叫一个和尚问住,于是答道:“长老,我等是妖怪如何,不是妖怪又要如何?”唐僧道:“这个简单,若是妖怪的话,是一套问题,若不是妖怪的话,便是另一套问题,问题都差不多,只是变化了些问法而已。”大姐上下打量了打量唐僧道:“莫非长老乃是西方佛陀,故意下界前来考验小女不成?”唐僧摇头道:“佛陀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大姐咬牙道:“既然如此,你便当我们是妖怪吧。”
唐僧见女子认了,便问道:“我先问你们,你们都是女身吗?”大姐笑道:“长老玩笑了,我等如此容颜,难道还能说男儿不成?”唐僧道:“你们虽然都是女儿之身,可是变化成人形,怎么都生的如此花容月貌?”唐僧的这个问题倒是有些难度,那大姐这才知道唐僧所问非同一般,思索了一阵,回道:“我等乃是蜘蛛成精,我蜘蛛一属,比起虎狼猴等成精更为困难,直到化为人形之前,都还神智未开,只是有些奇遇,有一颗向道之心,每日里吸食日精月华,懵懵懂懂,并不知道何为美丑,不过世间之道,圆满为美,缺失为丑,我等忽然修道,自然要修以圆满,岂有故意缺失之理,故此自然而然,便变化出这副模样。”
唐僧听了,暗自点头,这妖怪说的虽然是自身修道之理,可是却也是世间大道之理,世间诸人,均喜欢美丽,讨厌丑陋,并非以貌取人,只是世人皆有圆满之心,故此有所选择,唐僧再问道:“既然你等变化成如此容貌,可曾觉得,这美貌对你等修行有何益处?”大姐道:“长老,我等精怪虽然没有名师指点,可是互帮互助,倒也悟出几分道理来,修道便是修心,我等褪去兽躯,只是修行之中的第一步,无论变化成为何种模样,最重要的都是要修持己心,故此这等容貌虽然好看,可是除此之外,便也没有了其他用处。”
唐僧道:“既然如此,你等为何不将容貌变化的丑陋些,否则若是有凡间男子来到此处,看到你等容貌,哪怕你们并无伤他之意,可是他却要强强你等,起了争端,虽然错不在你等,可是事也因你而起,平白沾染因果,岂不是麻烦。”大姐道:“长老,你这话说的错了,莫说我等兽类化形,这容貌便固定下来,若是没有变化神功,容貌实难改变,就算是我等能够改变,我等为何要便,我等容貌,虽然无什么大用,可是也暗合天数,若是变了,大道不全,图生心魔,那时间男子,若是贪图我等美色,便是该死,是他之错,非我之过,我等岂能废去容貌,迁就于他。”
果然这容貌还是女人的忌讳,原本唐僧问了些,大姐回答的都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可是唐僧说起要他们自毁容貌,她们却急了起来,道:“长老,你出家人,切莫多管闲事。”唐僧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来,从不敢多管闲事!如今只是心中有所疑问,故此问询,如今我已经问完了,菩萨告辞我要继续西行去了。”众女子对视一眼道:“长老莫要着急,你看我等为你准备了些饭食,长老莫嫌粗淡,吃些儿罢。”唐僧知道此乃肉食,道:“实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罢。”
那唐僧挣着要走,那女子拦住门,怎么肯放,俱道:“你这和尚,上门无理,我等奉你吃喝你又不吃,我这小院,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他一个个都会些武艺,手脚又活,把长老扯住,顺手牵羊,扑的掼倒在地。众人按住,将绳子捆了,悬梁高吊,这吊有个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来是一只手向前,牵丝吊起;一只手拦腰捆住,将绳吊起,两只脚向后一条绳吊起。三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长老忍着疼,噙着泪,心中暗恨道:“我这等命苦!本只想问她们几句,岂知道落了火坑!”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原来那女子们只解了上身罗衫,露出肚腹,各显神通:一个个腰眼中冒出丝绳,有鸭蛋粗细,骨都都的,迸玉飞银,时下把庄门瞒了不题。
却说那悟空、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马看担,惟悟空是个顽皮,他且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悟空用手指道:“你看那庄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视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八戒道:“罢了,罢了!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悟空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老孙去来。”沙僧道:“哥哥仔细。”悟空道:“我自有处。”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开脚,两三步跑到前边,看见那丝绳缠了有千百层厚,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软沾人。悟空更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即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断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偏罢了。假如惊了他,缠住老孙,反为不美。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
你道他问谁?原来这悟空即捻一个诀,念一个咒,拘得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土地婆儿道:“老儿,你转怎的?好道是羊儿风发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婆儿道:“你去见他便了,却如何在这里打转?”土地道:“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儿道:“他见你这等老了,那里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两口儿讲一会,没奈何只得走出去,战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圣,当境土地叩头。”悟空道:“你且起来,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问你,此间是甚地方?”土地道:“大圣从那厢来?”悟空道:“我自东土往西来的。”土地道:“大圣东来,可曾在那山岭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岭上,我们行李马匹还都歇在那岭上不是!”土地道:“那岭叫做盘丝岭,岭下有洞叫做盘丝洞,洞里有七个妖精。”悟空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悟空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离此有三里之遥,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平白地就让与他了。我见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灵有大能。”悟空想了想道:“她占了此泉何干?”土地道:“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来洗澡。如今巳时已过,午时将就来了。”悟空听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罢。”那土地老儿磕了一个头,战兢兢的,回本庙去了。
这大圣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个麻苍蝇儿,钉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须臾间,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盏茶时,丝绳皆尽,依然现出庄村,还象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里边笑语喧哗,走出七个女子。行者在暗中细看,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走过桥来,果是标致。
悟空暗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处。这七个美人儿,假若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够一顿吃,要用也不够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好大圣,嘤的一声,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姐姐,那胖和尚无理,待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悟空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了浴池。但见一座门墙,十分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旁兰蕙密森森。后面一个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声,把两扇门儿推开,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这水是自开辟以来,太阳星原贞有十,后被羿善开弓,射落九乌坠地,止存金乌一星,乃太阳之真火也。天地有九处汤泉,俱是众乌所化。那九阳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温泉、东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泉乃濯垢泉是也。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田里,还是温水。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悟空暗想道:“这些妖怪一介女流,又不成气候,我若打她啊,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
好大圣,也是有些绝坏的心思,只见他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从半空之中俯冲下来,一把正抓在了众女的衣服之上,而后冲天飞起,把众女的衣服都抓着走了,一丝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