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金灵圣母拜见了唐僧,将蜘蛛七女带回去调教不提,再说悟空去紫云山请来了毗蓝婆,二人脚下腾云,片刻之间,早望见金光艳艳,悟空即回向毗蓝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毗蓝随于衣领里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望空抛去。少时间,只听响一声,再看那满天的金光尽散,复如平常。
悟空看破了金光,欢喜道:“菩萨,妙哉,妙哉!不过你的针扔出去了,却是不好再找,快去寻针,寻针!”毗蓝托在手掌内道:“这不是还在这里?”悟空看见又称赞一番,却同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合了眼,不能举步。悟空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耳朵里取出棒来就打,毗蓝扯住道:“大圣莫打,且看你师弟去吧。”
行者径至后面客位里看时,他二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悟空垂泪道:“却怎么好,却怎么好”!毗蓝道:“大圣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个阴德,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丸。”悟空转身拜求。那菩萨袖中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内将两粒红丸子递与悟空,教悟空把药丸放入二人口里。悟空把药扳开他们牙关,每人塞了一丸。须臾,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哕,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
那八戒先爬起道:“闷杀我也!”沙僧醒了道:“好晕也!”悟空道:“你们那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毗蓝菩萨搭救,快都来拜谢。”沙僧急忙欠身整衣谢了。八戒道:“师兄,那道士在那里?等我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悟空把蜘蛛精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厮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悟空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钯就筑,又被毗蓝止住道:“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悟空道:“感蒙大德,岂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现本象,我们看看。”毗蓝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的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精。毗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八戒打仰道:“这妈妈儿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悟空笑道:“我问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个绣花针儿,是他儿子在日眼里炼的。及问他令郎是谁,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鸡,这老妈妈子必定是个母鸡。鸡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师兄弟闻言,嬉笑了一阵,又外出来找到了唐僧,唐僧此时候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教:“徒弟们,收拾去罢。”那沙僧即在里面寻了些米粮,安排了些斋,俱饱餐一顿,休息一日,第二日天明收拾行李,请唐僧出门。悟空从他厨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观霎时烧得煨烬,众师徒再举步西行,再取经去了。
师徒这一去,渡过了炎炎夏日,又到了秋风送爽之时,暑气尽消,师徒们走的痛快,这一日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唐僧看了,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悟空笑道:“师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路通达之理?便是无路,我等也要给师父开辟一条,师父大可放心前去。”
唐僧闻言,不由得多看了悟空一眼,心说这猴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奉承自己,这样的转遍,颇有些意外,于是唐僧脸上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众人又行不数里,见一老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项挂一串数珠子,手持拐杖现龙头。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兜玉勒。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
唐僧闻言,倒是没有觉得什么,反倒是胯下的青牛听见来了事情,一下子便站住在了原地,唐僧没有防备,扑的跌下马来,挣挫不动,倒在草里起不来。悟空急忙近前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唐僧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悟空道:“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悟空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悟空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唐僧道:“你是变了我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儿,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师父,我可变得好么?”唐僧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儿笑嘻嘻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悟空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经。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那老儿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起身!”悟空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公公点头笑道:“这和尚倒会弄嘴!”想是跟你师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者会驱缚魍魉,与人家镇宅降邪,你不曾撞见十分狠怪哩!”悟空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大圣闻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着老者道:“不要说,不要说!那妖精与我后生小厮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啊,他连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那个神圣是你的后生小厮?”
悟空笑道:“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众魔,多饮了几杯酒睡着,梦中见二人将批勾我去到阴司。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唬倒阎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吓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纸,十阎王佥名画字,教我饶他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厮。”那公公闻说道:“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话,莫想再长得大了。”悟空道:“官儿,似我这般大也够了。”公公道:“你年几岁了?”悟空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岁罢了。”悟空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我把旧嘴脸拿出来你看看,你即莫怪。”公公道:“怎么又有个嘴脸?”悟空道:“我小和尚有七十二副嘴脸哩。”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象,咨牙俫嘴,两股通红,腰间系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象个活雷公。
那老者见了悟空模样,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来,又一个跟头。大圣上前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面恶人善。莫怕,莫怕!适间蒙你好意,报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那老儿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聋,一句不应。悟空见他不言,即抽身回坡。唐僧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悟空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心上。没事,没事!有我哩!”
其实唐僧看见那老者,便知道他是太白金星变得,有心调笑道:“悟空,你问路怎么不问一个明白,你可曾问他此处是什么山,什么洞,有多少妖怪,那条路通得雷音?”八戒这时候插嘴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化,使促掐,捉弄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象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师兄定然是只顾着吓唬老者,忘了问了。“唐僧道:“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八戒道:“他不知怎么钻过头不顾尾的,问了两声,不尴不尬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问他个实信来。”唐僧点头道:“悟能,你仔细去问,莫要像你师兄一样莽撞。”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对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儿见悟空回去,方拄着杖挣得起来,战战兢兢的要走,忽见八戒,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什么恶梦,遇着这伙恶人!为先的那和尚丑便丑,还有三分人相;这个和尚,怎么这等个碓梃嘴,蒲扇耳朵,铁片脸,旂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八戒笑道:“你这老公公不高兴,有些儿好褒贬人,你是怎的看我哩?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时就俊了。”那老者见他说出人话来,只得开言问他:“你是那里来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师兄。师父怪他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实信,所以特着我来拜问。此处果是甚山甚洞,洞里果是甚妖精,那里是西去大路,烦公公指示指示。”
老者上下看了看八戒,问道:“你可老实么?”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老者道:“你莫象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弄水的胡缠。”八戒道:“我不象他,老丈只管放心。”公公拄着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魔头。”八戒暗自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三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来报遭信!”公公道:“你不怕么?”八戒道:“不瞒你说,这三个妖魔,我师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那老者笑道:“这和尚不知深浅!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千,北岭上有五千,东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一万;烧火的无数,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想那无名无姓的,数不胜数,他专在此吃人,莫想过去。”
那呆子闻得此言,吓得不敢再问,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悟空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唬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悟空道:“这个呆根!我问信偏不惊恐,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唐僧道:“他是如何说的?”八戒道:“这老儿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老妖,有四万八千小妖,还有不记名姓的小妖不计其数,专在那里等着吃人。我们若进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过去得!你说怕人不怕!”